祈祷

    沈书晴一慌,忙起身相迎,踩在地砖上,右足疼痛传来,才恍然想起自己崴了脚,细眉横蹙在哀切的杏眸上,“红菱,你扶我一把。”

    红菱自然将袍衫染血的陆深纳入了眼底,她心里一乐,暗骂他活该,平常小姐菩萨神仙没白白拜,只唇角才勾起笑意,就见自家小姐又要热脸去贴冷屁股。

    笑意一僵,红菱摆手拒绝,“不,我不扶,有本事你自己去。”

    红菱这几日被贤王气出了许多反骨。

    沈书晴一门心思只想知晓他为何受伤,伤得重不重,大夫可有请,她能做些什么,没那么多功夫训她。

    只拿覆着水雾的杏眸瞪她一眼,继而扶着墙壁艰难挪步。

    红菱不扶,她也得去。

    红菱见她如此执拗,也不能当真不管,无可奈何地唤了一句“冤家”,忙提步跟了上去,“哎,小姐,你慢点走,仔细伤了脚留下病根。”

    红菱心里暗暗想到:怎就摊上这样一个主子?为了个男人,命都不要了,问题是人家领情吗?

    旁观者清,这几回接触下来,红菱看早已将贤王划入了生人勿进的行列,冷心冷肺,就是一个冰疙瘩,捂不热的。

    说不得,红菱料事还有些准头。

    主仆二人去了陆深歇息的主屋,却被方才那个小太监小成子勒令在门外,“沈姑娘是吧,王爷方才说了,你才刚受了伤,你顾好你自个儿就好,不必前来侍疾。”

    但其实陆深的原话可没有这般委婉,“别让她跟来,动不动就哭,本王看着烦心。”

    自家王爷当时不过是瞧了眼对角窗边的沈姑娘,登时便命他赶快进屋,并吩咐了这句话。

    分明是再明显不过的嫌弃,小成子却听出了些门道,寻常女子哪能得自家王爷一言半语,即便是厌恶的话。

    这女子定是有些过人之处,这才有了方才斟酌又斟酌的话。

    等他将贤王搀扶进到主屋的卧榻,才刚刚一出门,就瞧见女子蹙着细眉行来,明眼人也能瞧出她右脚有伤,脚程却是比搀着她的婢女还要快上两步。

    还真是心急如焚,爱意似火呐。

    别说,他家王爷这个冷冷清清的性子,还真就得靠这如火一般的爱意去融化。

    只是,眸光再一抬,掠过她眼尾泛着湿润的红,竟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小成子叹道:也难怪王爷会有那句话。贵太妃娘娘如今的心疾,与她动不动就哭脱不了干系。自家王爷哄一个太妃娘娘已是精疲力竭,自然不想再哄另一个女子,更何况那个女子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外室。

    即便是小成子将话润色成了如今这般,沈书晴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厌恶,顿时脸红耳涨臊得慌。

    不过如今却不是顾忌脸面的时候,沈书晴避开小成子的遮挡,稍理仪容后猫腰就要往屋里钻,未愈的脚伤牵起的痛丝丝缕缕抚皱了她娇俏的小脸。

    “小姐,你还伤着呢。”红菱吓破了胆,将她赶紧攥住。

    “出去。”男子冷漠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沈书晴清眸转暗,缓缓低头,委屈落泪。

    这一哭,小成子便道不好。

    果不其然,陆深听到女子的低泣声,讥嘲的声音扬高了好几个度:

    “本王又还没死,你在这里哭甚么?”

    与此同时,林墨打帘子出来,温声劝道:“沈姑娘,你就先下去吧。”

    见林墨面沉如水,眸中尽是哀戚之色,显见陆深伤得不轻。

    沈书晴示意林墨一旁说话。

    待离得远些,遥遥觑了一眼主屋半阖的万字纹窗格,估摸陆深听不见话音,沈书晴才敢问:“林总管,王爷这伤是怎么来的?如今情形如何?可有叫太医来瞧?”

    林墨本欲说上几句也好叫她放心,却瞧见半夏和紫鸢两个刚买进宅子的生面孔也跟在沈书晴主仆二人,顿时止了话头,“沈姑娘,这事你就不用管了。”

    林总管交代沈书晴这几日就歇息在西厢的书房,林芫虽然记挂着陆深的伤势,却也明白不能再忤逆他,是以转头吩咐半夏和紫鸢去东厢的衣橱里取出垫褥和薄被,而她自己则是在红菱的搀扶下,老老实实往西厢走去。

    主仆两人去到连廊,往西边第一间的书房去,夜风拂过带来一阵清香,沈书晴闻香回眸,见是廊下的几丛栀子,前几日还不曾有花苞,不想如今已悄然绽放。

    只是沈书晴满脑子的担忧,根本无心赏花,正欲收回视线,却听见抄手游廊转角处传来两个女声。

    “要我说就是沈姑娘克夫,否则怎地我们王爷一将她接回来就受了重伤。”

    “何止是克夫,她简直就是扫把星,你难道没听过,她爹几年前死了,如今她娘也是半死不活,便是她嫡亲的大伯也险些有牢狱之灾......”

    “真的假的啊,怎么听去这般邪门。”

    “那还有假,不然你猜他好好一个官家小姐,为何要来给王爷做外室?”

    “为什么呀?”

    “还不是为了救她大伯父。”

    等两个粗使丫鬟的声音渐去渐远,沈书晴猜搀着红菱从廊柱后的暗处走出来。

    努力扬起下颌憋回眼角的泪意,竭力地勾起唇角维持住笑颜。分明是笑颜,瞧着却比哭还要难看。

    “小姐,这些长舌妇闲着没事儿尽喜欢乱嚼舌根,你可千万别放心上。”

    “可她们并没有说错啊,我爹,我娘,甚至我伯父,都......”

    其实早在她娘亲病重后,她大伯母曾氏就曾背地里如此编排过她,当时还打算将她们母女送去乡下祖宅,因着她娘亲病重累不得舟车劳顿,又怕惹乡邻笑话影响官声,这才作罢。

    后来他大伯父又身陷囹圄,虽则是他自作自受,然曾氏还是将这一笔因果记在了她身上,言之戳戳她就是个丧门星,扫把星。

    “小姐,你别听他们瞎说。二爷那是天妒英才,老天另有重用,才将他提早接回。

    二夫人那是情比金坚,因挂念二爷所致,与你又有甚么关系。

    而至于大爷就更扯淡了,先不说那是大爷自己做的孽,便是你如今舍身救他,他还来的哪门子脸怨怪于你?”

    沈书晴却不曾被安慰到,“那王爷呢?我才不过搬进来一个月,王爷不过与我同住了一个晚上,就......”

    红菱一时半会想不出说辞,噎在了当场。

    沈书晴顿时泄了气,“你也觉得是我克了他吧。”

    红菱灵机一动,“不是啊,小姐,你甚么都没做,就能怪到你头上。这是哪门子道理?那岂非哪一日梁朝灭了,也要怪在你头上?”

    沈书晴想起了史书记载的那些祸国妖妃,顿时破涕而笑,“那你家小姐还没有那个本事。”

    虽说被红菱笑笑打趣过去了这茬,但其实沈书晴仍存着一丝愧怍,概因晨间那未曾送出去的平安玉碎了的缘故,如今细想总觉得不是个好兆头。

    等沈书晴到了书房,半夏及紫鸢也铺盖被褥带来,铺设在了月光纱兰草插屏后的软塌上,一应用惯的器具也被林墨差人送来。

    归置完毕,红菱端来盆温水,要伺候沈书晴梳洗歇下。

    可她哪里能够入睡?一则是满肚子的担忧,一则是她想为贤王做点力所能及之事。

    沈父是探花郎出生,文采斐然,教养出来的闺女自然精通文墨,因挂记着陆深的伤,却又没办法近身侍疾,只得将一腔绵密的担忧化作宣纸上绢花小楷汇聚而成的经书。

    红菱一开始还认真研墨,待看清楚自家小姐所书乃是祈求家人平安的《药师经》,顿时吊儿郎当起来,“小姐这是报恩呢?还是情之所至呢?”

    “一定是报恩,与情爱半分关系也没有!”

    沈书晴扶额,“我就不该教你读书识字。”

    红菱正了正色,“小姐,奴婢说句不该说的,你做这些也要看人领不领情。”

    实在太也吵闹,沈书晴甚至有些体悟到陆深的烦恼,“你话太密了,你先下去歇着吧。”

    《药师经》共有七部,等沈书晴默完第三部,她停下来揉了揉酸胀的右腕。

    这时屋外传来嘈杂的声音,她吃力步到窗边,推开冰裂纹木扇窗,瞧见几个提着药箱的大夫从主屋出来,行色匆匆,不住地摇头,情况不对。

    岂止是不对,只怕甚是危急。

    想前往一探究竟,又担心惹怒了陆深,更加重他的伤情。

    思忖再三,她还是回到了案桌后的扶手椅上,继续誊写后面几部份《药师经》。

    再度提笔,笔尖悬在空中,却始终无法落笔,甚至墨滴已污浊了洁白的纸张,还依然在怔惘。

    脑子里挥之不去陆深气绝身亡的模样,以及方才那两个婢女说她克夫的话,牙关甚至隐隐轻颤。

    她闭上眼,重重吐出几浊气,再睁眼时眼里已恢复一片清明,还带着几分势在必得的倔强。

    她拿起翘头案上拆信用的短刃,毫不犹豫朝着左手食指嫩白的指尖伸去。

    从前她娘亲险些一命呜呼,是她抄了血经,才险些捡回一条命来。

    她也要以血为墨,为他写经,愿他平安康健。

    殷红的液体落入一方洁净的砚台,沈书晴重新择了一只未染墨的毫笔,在血迹凝固前沾了朱墨,将后续的《药师经》誊写在雪白的宣纸上。

    等沈书晴抄写完第四部《药师经》,已不知又过去多少时辰,因着失血过多,她有些神志涣散,甚至有些“胡言乱语”起来:

    “菩萨啊菩萨,求你救救王爷。”

    “为此,小女愿意折寿十年。”

    门外正欲叩门的男子,听到这句话愣在了当场,眼里满是不可思议的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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