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寒来暑往，守一盏孤灯。
卷一
“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你为何会站在这。”
.......
“哈！”灵衣猛然睁眼，从皮肤底渗出的汗水一点一点沿着脸的轮廓滑落，额头偶有几颗豆大粒的汗珠差点溜进她的眼里，她连忙抬手擦拭了一下，随后缓缓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任由它们消融在空气中。
又是莫名其妙的梦，每次醒来就会忘记内容，唯一能记得的，就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窗外的夏夜蝉鸣空桑林，微凉的夜风穿透帷帘拂过面颊，好似平静的湖面被人冷不防扔下一粒碎石，刚从梦中惊醒的灵衣只觉得身上猛地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垂眸，身上的衣服不是来时的那一件，她抬眸望去，窗外夜色浓郁，天绒色的夜空银月皎洁，清辉落入了她的眼眸中，她的意识逐渐清明。
这里并不是锦朝城，虽说跳入青溟海的时候她就做好了会被卷到不知名领域的准备，但如今看到这陌生的环境，她还是有些后悔没有做好十足的准备，万一这里不是他们想要去的灯都，那恐怕会有些麻烦。
屋内的风不大，熏香炉子中有微微摇晃的星火，淡淡的暗香云气般在屋内舒卷开来,像是晕开的水墨画一般，浓浓淡淡,勾勒着她的呼吸。
灵衣警惕地观望四周，周围的摆件不多，但每一样物件都像是精挑细选一般十分精美细致，因为屋子很大东西却不多的缘故，屋内的摆件只是一眼扫去也可以看得很清楚。这屋子金碧辉煌的，她不过一低头，就能很清晰看到光滑地板上印着自己的倒映。她目光上移，定睛一看，墙上的浮雕还刻着各式各样的神龙，神龙的面部都被雕刻得十分精细，她隔得这么远，连那鼻子上的褶皱有多少条都看得清楚，那神龙身上的鳞片看起来光滑润泽，让她有想下床去摸一摸试试它手感的冲动，其雕刻技艺之高超可见一斑。
“你醒了。”
毫无征兆的，一道清脆稚嫩的女声打断了灵衣的思绪。
灵衣移眸望去，只见一行人直径走了进来，为首的女子娇容稚嫩，似乎还未及笄，她的发并未全部梳起，头上也只是简单簪着珠花玉钗便再没有任何多余的饰品，鲜红色的花钿落在她的眉心，额前还留着两缕修剪齐整垂发到耳下，有些粉嫩莹润的小耳朵半隐在剩余垂下的发间，整个人看上去姝丽静美，只见她身上红白相间的衣裙看起来十分华丽隆重，衣裙上用于点缀的珠宝晶莹剔透十分多样，数量却不多，恰到好处，衣裙颜色虽以红白两色为主，但仔细看不难发现所用的绸缎其实种类很多，这衣服过于繁华贵重，总让灵衣觉得这衣服随时都会将她娇小的身躯压垮。
刚才那道声音的主人，想来就是她了。
灵衣在心中下定论的同时，那姑娘也正一瞬不瞬地直盯着她，那双深如点墨的黑眸似是好奇又带着一丝懵懂，灵衣其实并不喜欢这么直白盯人的目光，但或许是因为没感觉到恶意，也就任由她打量。
于是这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半天，半晌也没有人说话。
“咳，神女大人。”跟在那女子身后排前头的一位老侍女此时已经悄然向前一步，恭敬地了行了个礼，厉声唤了她一声，似是提醒。
如梦初醒般的安颜像是受惊之鸟一般迅速听话地收了收眼神，可就着好奇还是忍不住偷看她，良久才开口温声问道：“我叫安颜，乃是这灯都的第三十一代神女，刚才多有冒犯，还望姑娘见谅。姑娘可还有哪里不适？”
她的话间接告诉了她许多信息，确定此处是灯都后，灵衣心中一喜，脸上却不显露半分：“不打紧，我并无大碍。多谢姑娘相救。”
她依稀记得当时海内漩涡强大的冲击力都将近能把她撕碎，“不要害怕。”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说，意识模糊间好像有人揽着她的腰将她死死护在怀中，但她依旧撑不过片刻就晕死了过去，所以也分不清那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而如今却好好的躺在这，通过她进门时说的话，大抵能猜到或许是被眼前之人所救，这声谢还是要道的。
“这位姑娘，您应该唤她神女大人。”刚才那位上前的老婢女此时又再一次恭敬出声，她虽弯着腰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但整个人不卑不亢地立在那就像一尊不可侵犯的石像一般让人难以忽视。
“溪娘，不必如此拘谨的，”似是怕灵衣不悦，安颜连忙上前阻止了那位被称作溪娘的老婢女，只是还没靠近，溪娘便有所察觉一般小退一步。只见她依旧是恭敬地鞠着腰，看不到神情，安颜走近的脚步顿了顿，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又转向着灵衣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还望姑娘不要介意。姑娘原有的衣服湿了，我已将它交与下人照料，不过看衣着，姑娘应当不是城内人吧，灯都的规矩只拘束本城人，姑娘不必在意。”
其实灵衣并不在意这些，只是这位神女的话通达有度让她着实不好被“特殊对待”，沉吟片刻，灵衣学着那位溪娘刚才所行之礼，淡淡道：“神女大人，在下有一事想请教，请问你是否有救起一位身着青袍的年轻男子？当时，他应当与我一起。”
安颜转了转眼珠，似乎想到了什么：“是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在另一间房。”
话毕，几乎是下意识的，安颜走到溪娘跟前，刚想拉她的手，只见溪娘又连忙后退恭敬地制止了她：“神女大人。”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举止不合乎礼仪，安颜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即便转瞬即逝，可灵衣还是捕捉到了。
在初见到安颜的时候，灵衣就觉得她那双煜煜生辉的眸子很好看，干净而明亮，只是此刻她黑宝石般的眸子有些黯淡，那神情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灵衣的目光在这二人间来回游走，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主仆二人，内心蓦地有些别样的思量。
沉默了片刻，安颜调整好情绪严声命令道：“溪娘，带着剩下的侍从去照看那位公子的情况，我这暂时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切记不可惊扰或者怠慢了那位客人。这屋子明日前都不可有人来打扰这位姑娘休息。”
“是。”她话音才刚落，溪娘便立即恭敬应下，随即带着剩下的婢女离开了屋子，只是临走前不知何故望了灵衣一眼，欲言又止，又看了一眼安颜，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才头也不回地带着剩下的婢女走了出去。
正对着安颜的灵衣能看到那女孩虽然正面对着她，但她的眼珠却是紧紧斜视着后方，一脸紧张，连身前的两只小手都仿佛打结了一般搅在一起，那模样好生滑稽，灵衣看着突然有些想笑。
待确定溪娘走远后，安颜大大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难得地放松了下来，就连因为她一直紧绷着身子而显得格外直挺的衣服都仿佛在那一瞬也耷拉了下来，她连忙拉着灵衣在床上坐下，没有刚才半分庄严的风范，还不等灵衣反应，那张稚嫩的脸庞不断在她面前放大——安颜的脸颊正在在一点点靠近她。
只见安颜歪着个小脑袋，眼角笑得弯弯，却也不说话。
灵衣也并不闪躲，面无表情地被她盯了还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何事？”
“你叫什么名字啊，可以告诉我嘛？”雀跃的语调不难听出她的愉悦。
“灵衣。”灵衣默默向后挪了挪，不忘回答道。
“真好听！”安颜又紧跟着偷偷靠近了一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饥饿已久的野兽见到什么美味佳肴一般。
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灵衣抿了抿嘴，并不接话，透过眼前的安颜看向她身后的壁画，此时，灵衣才发现墙上的神龙虽相似，但身上的每处地方有着细微的不同，每一位神龙的身旁又有一位女子与之相对，同时灵衣还观察到每位女子的动作虽不同，但是按顺序一路望去，动作连起来就像是在跳什么舞，可舞蹈到其中一位就断了，那是一位被神龙包围着的女子，却是睡姿并非舞姿，可从这开始，后面的又是各种各样的动作，能跟前面的舞姿连上，那画面实属诡异。
“灵衣，这个是你的吗？”见灵衣不说话，安颜急忙从怀里掏出什么献殷勤似的给灵衣递了过去。
刚从壁画上收回目光，看到安颜手中的玉石时，灵衣便注意到她身上的服饰跟壁画上的如出一辙，那一刻有什么在她脑海里得到印证。
看来要去盈雾之森必须要有这位神女的帮助啊，灵衣暗自猜测。
她眉毛微挑，刚要接过那块玉石，安颜将手往后一缩，躲开了她，而后对她调皮一笑：“灵衣，听说靠着城墙的幽溟海域是外面世界通往灯都的入口，沧溟海域则是从灯都去到外面世界的出口。我虽在沧溟海域捡到的你，但你是城外的人对吧，你是神域里的贵人吗？你见过那里面的神龙吗？或者你就是神龙吗？”
虽然她的话很长问题也很多，但灵衣一下抓住了关键点，不禁疑惑：“你没有见过神龙？”
她和离垢来之前特意查阅过资料，灯都的神女和神龙应当是相伴的。
“我....”像是被人当众揭开深藏已久的糗事一般，安颜羞愧地低下了头，“我....我只是还没召唤成功....以后一定会见到....”
神女召唤神龙的成功率完全是看神女的个人资质的，万一这个女孩资质平平，到老才召唤出，那她跟离垢也要等到那时候？
灵衣垂眸，沉默不语，脑海里开始斟酌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见到灵衣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沉思不说话，安颜以为是自己玩笑开过了头，弥补般连忙把手伸过去摊开，那枚上等的玉石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里。
“还给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对外面的世界太好奇了。”对上灵衣不解的眼神后，安颜软糯糯地解释道。
灵衣并没有接过那玉石的打算，淡淡瞟了一眼，可就在目光触及玉石的那一瞬间有什么又突然自作主张地涌入她脑海里，透过那灵玉，她看到九空之上的神龙遨游在那无边天际，微凉舒适的风刮过他的耳际，浅蓝色毛发中的龙角有一边却断了一节，而他的脖颈间赫然挂着这枚灵玉。
“对外面世界好奇？”她的身体强烈排斥着这些强行挤入她脑海里本就不属于她的记忆，不适感一瞬间充斥在她的四肢百骸，皮肤渗出薄薄一层冷汗，她强忍着头晕欲作呕的感觉，微微皱眉回应着她的话。
待身体适应那份记忆，不适感渐渐消退后，灵衣暗自定了定神，这时才正眼打量这近在眼前的玉石，望了好一会儿，灵衣总觉得好生熟悉，在脑海里思索了一番才敢肯定这大概是传说中的锁寒玉，据说封存在里面的东西可保万年不灭。
这玉石周边散发着盈盈的寒气很淡，没有风吹都好像随时都会散，即使是内行人不仔细看都有可能看走眼，如若遇不到它的伯乐，这只怕会被当成是普通上等的美玉。
鬼使神差地接过那玉石，灵衣凝神一望，这封存在里面的这株花有些熟悉，好似是雪域神妖居住之地——岁暮天寒才会生长的，传闻是成千上万只雪域神妖的尸体堆积万年才可能育养出一株，可令死者生，肉白骨，是难得一见的神物。
关键长出来的这一株还不一定开花，花的模样会随着供血之人的心性而生长出相对应的花样。所以只能从整朵花花瓣联合起来查看是否能拼成神妖的专属纹章才能分辨是否是真的雪域神花。
花株旁边还封着一颗灵珠，只见其气息醇厚，周遭萦绕着淡淡莹润的灵光在不断跳动，仿佛强而有力的脉动，仔细一看灵珠的色泽似乎也在轻微的流动，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何物，但灵衣内心笃定这应当也是什么上乘的宝物。
最外层包裹着这两物的锁寒玉玉泽瑰丽，色泽纯净，也是锁寒玉中的极品。可见此物的主人一定十分珍惜重视封存在其中的这两样东西。
这究竟是何人之物，竟保护得如此完好？
在灵衣暗自猜测那玉石的来历之时，安颜半垂的眼眸有微光跳动，有些失落地回答她刚才的疑问：“灯都的神女一生不得离开灯都。”，她的声音很轻，却不难听出她的难过。
“你周围服侍你的人，一个都没有出去过吗？”灵衣不动声色将锁寒玉收入怀中，继续了这个话题。
“神女寺里的仆人会跟着神女的换代而更换，只有换代了，原有的仆人才能离开这里，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包括出城。出城都要通过沧溟海，对于普通人来说非死即伤，所以城内大多数人也从来没有出去过。”安颜神情虽有些落寞但仍耐心地向她解释道。
原来灯都的沧溟海就是他们锦朝城的青溟海，只是地方不同叫法不一样。
一忆起自己跳入青溟海时那强大的冲击力，灵衣垂眸，心中肯定了她的说法。
两人在这一刻陷入了沉默。
要说一开始灵衣对为何她一个地位尊贵的神女要对她如此热情而感到疑惑的话，此刻她也已经大致能猜到原因了。
可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她本就不是一个热心肠亦或者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别人的事只要不会干扰到她，她基本也不会去理会。
只是，她看着那透过她似乎是在看窗外的夜空又似乎是在看别的什么的少女，那模样蓦地与脑海中另一张恬静温柔的面容重合，“灵雨...为何我还是救不了他...”，那人总是抱着她喊着一个根本不属于她的名字，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也总一个人盯着窗外的空茫发着呆又或者默默流泪。那画面，不知触及到了她内心哪一块，让她晃了好一会儿神。
“我的头还有些晕，我想休息了，可以吗？”
并不是询问。
“好。”
没有一丝犹豫，安颜咬了咬唇便起身离开，只是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又突然停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抱歉啊，灵衣，”她听到她说，“是我太过冒昧打扰到你了。要好好休息啊...”
有那么一刹那，灵衣似乎感觉到她的腔调有些变音了，她沉默地低着头，这一次并没有回应。
她不喜欢多管闲事，所以选择视而不见。
确认安颜走远后，灵衣这才缓缓下床走到窗边，她仿佛听到暗夜的彼端好像有什么在深得发酵的夜中遥遥奏乐，灵衣将那枚被她私藏起来的锁寒玉拿了出来，借着皎月的光辉，她看到那株雪域神花花瓣上果真浮现着雪妖的印记，猜测得到了印证，灵衣知道自己刚才就在想的计划或许能行得通。
这枚玉石很显然不是安颜的，当然也不是她的，加上她从这玉石中得到的记忆碎片来看，它应当就是属于记忆片段里那个神龙的，可安颜并未见过神龙，灵衣猜测这可能就是安颜召唤出的神龙的，只是那神龙不见她罢了，但也有可能是其它的神龙。其实无论是谁的，她都不在意，她需要去盈雾之森就需要神龙的帮助，对于她来说，是什么神龙并不重要，是条龙就行了。
既然是捡到的，安颜又觉得是她的，那么极大可能是在她晕过去的那个地方捡到的，只要明天问问安颜具体位置，再去那处守株待兔说不定能有所收获，这个宝物如此珍贵，她不信宝物的主人不会回来寻找。
在心里将自己的思路和计划捋了一遍，心中有所着落的同时不知为何又有些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灵衣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她总觉得这趟旅途会发生很多事，而她又是否真的做好了准备？念此，她盯着那玉石，沉默着任由夜色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