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道的那天，许熙独自去学校。

    平城一中很好找，周围全是低矮的各类商铺，只有一中的教学楼从中凸了出来，建筑最高，大门处用朱笔写着“平城第一高级中学”的牌子看上去有些年头。

    许熙顺着人潮向里进，一进门是四四方方的矩形广场，将高一高二与高三的教学楼呈东西方向分隔开，高一高二的学生混在一处，高三的学生单独一栋楼，楼栋与楼栋之间用细狭的长廊连接。

    作为新转学来的学生，按照流程，她应该先找自己的班主任进行新生报到。

    班主任教数学，许熙去行政楼找到高三数学组办公室，敲了敲门走进去，里面座位空着好几个，见她环顾四周，一个老师抬起头问：“找谁？”

    “找范国明老师。”许熙说。

    这老师看了一圈，“范老师不在。”然后又埋头写教案去了。

    一个女生站在教师办公桌前，面前撂着高高的一沓暑假作业，她刚好清点完，转头朝许熙的方向看过来，迟疑：“你是新转到高三（5）班的同学？”

    “是。”

    “怪不得没穿校服，”她走近了些，“范老师不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应该是开会去了，要不你先去班里看看？”

    许熙接受了这个提议，和女生一起去了九班，在路上，许熙了解到这个女生是九班的数学课代表，刚收完暑假作业给范国明送过去检查。

    高三九班就跟它的数字一样平庸，位于走廊的中间，前有八班后有十班，不属于强化班，也没有倒数，和它的生源组成一样平庸。

    数学课代表是个挺自来熟的姑娘，边走边说：“你来的有点晚了，实际上我们上星期就开学了，也不知道班里还有没有空位置，有的话估计也在后几排，你进去看到没人的空位随便坐吧先。反正月考之后会重新安排。”

    许熙对她道了声谢，进入班里，果然已经坐满了人。许熙粗略一看，大概有近十排的样子，人数是真的多，隔着窗户看了一眼，只有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还空着两个座位。

    空位置的课桌外侧放着两本书，应该是有人，许熙没多想，坐进了里侧，把书包塞了进去。

    她是从后门进的，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老师们也都还没来，这样一个能够得到片刻喘息的时刻，她想到昨晚的聊天。

    许熙暗恋周允竞四年，两人都清楚的情况下只见过两面，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她偷偷地看向他。

    附中几乎一南一北的格局，从许熙所在的理科教学楼走向国际部，要路过三栋建筑，再穿过花廊、人工湖、商业超市，步行用时15分钟38秒。

    有时候在校内偶遇，周允竞总是被众人簇拥着，被鲜花与掌声环绕，许熙远远地望过去，只能捕捉到他高不可攀的侧影。在校外，周允竞有固定的交际圈，二代们的藩篱坚不可摧、谢绝外人。

    舆论时刻有人监控，相关的帖子删的飞快，他们的圈子早已经为此事乱翻了天，而几个月后，许熙才触摸到了消息的边角。

    -

    许熙在班里坐了没多久，就被叫到了办公室，说是班主任回来了。

    “你就是许熙吧，”班主任笑眯眯，“刚才开会去了，我听说孔楠已经带你去班里转过一圈啦？”

    许熙反应过来他说的孔楠应该是那个热心的化学课代表。

    班主任姓范，全名范国明，年龄五十左右，自从踏入教学这个职业生涯以来，他带的学生都不怎么样，久而久之人变得非常佛系。

    “我看了你的成绩，相当不错啊。”范国明拿着她的个人资料边看边说。

    许熙斟酌了一下，“还可以。”

    听见她的声音，老范讶异地瞅了她一眼，“嗓子哑啦？平城这两天确实热，多喝点水，身体是学习的本钱。”

    老范显然对成绩好又虚心的学生很有好感，像是问她，又像是自言自语：“怎么就到我们这儿了呢？”

    许熙没有回答，他也像是没打算让许熙回答。能高三转学，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更何况附中的教学质量甩平城一中八百条街，九班在一中又属于平均成绩中等偏下的班级。

    办公室应该是为了通会儿风，把空调关了，热辣的太阳正好毫无遮蔽地照射在许熙站的位置，没多久她后背上就沁出了一层薄汗。

    空气燥热，许熙不适地按了按自己的喉咙，有些肿痛，可能发炎了。

    刚才一说话，嗓子发出的粗哑声音也让自己吓一跳。

    老范瞧着面前低眉顺眼的学生，叹了口气。他教书快三十年，真正怕的从来不是那种刺头，而是像许熙这种学生，寡言，沉默，你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到明显的情绪，但又能本能地察觉出不对劲来，怕是会有什么心理问题。

    三分钟预备上课铃已经响起，范国明带着许熙跨过楼栋回班，楼层各个走廊里仍然是嘻嘻哈哈的一片，高三九班的学生们也基本都没在学习，见到班主任来，才停下打闹的动作，装模做样翻开面前的书。

    范国明习以为常了，说了几句譬如“都高三了像什么样子”“隔着栋楼都能听见你们叫唤的声音”等不痛不痒的套话，才带着许熙进去。

    这次走的是正门，刚一进门，许熙就感受到了各种赤裸裸的视线。

    老范笑呵呵地说：“咱们班又来了个转学生，让她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

    许熙没料到还要有自我介绍这一出。

    下面乌压压一群人，面孔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对许熙而言他们都是陌生人。她的眼神找不到可以安放的角落。

    她踩着水泥质地的讲台，找回些实感，但同时又感受到了巨大的抽离，无数道视线让她感觉到强烈的不适。

    “大家好，我叫许熙。”

    许多人等着她更多的发言，然而在说完这一句话后，许熙抿起了唇，似乎是不愿意再多说了。没想到最终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班里静了静，那些陌生的面孔看一眼她，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又交头议论一番，接着底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敷衍鼓掌声。

    耳边响起混乱的、嗡嗡的声响，许熙感到难受。

    站在天台上的每一次，遇到害怕事情的每一次，以及无数个难以入睡的夜晚，包括现在这种时刻，许熙都会默念起一个名字，只要想起他，仿佛自己就有了无数的勇气了似的。虽然这样显得很可笑，但这确实是唯一能够慰藉自己的办法了。

    周允竞。

    此刻，她在心里想起这个名字。

    -

    老范让许熙回到自己座位上，许熙就顺着向倒数后排瞧过去，视线落在自己的位置上，愣了一愣。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多出来了一个同桌。

    男生坐在靠走廊的位置上，头整个埋在臂弯里，另一只手虚虚搭在课桌边缘，在睡觉。

    许熙的位置在里侧，想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必须叫醒他。而无论是班主任的训话、抑或是许熙刚才的自我介绍，都没能把男生吵醒。

    他似乎并不关心外界发生的事情，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睡眠里。

    班主任一走，九班的气氛立刻就活络起来。

    不少人的目光投向他们这里，好奇新来的转学生如何解决这一难题，前后桌的同学有所顾忌，并不敢叫醒他。

    “同学，”许熙走上前，喊了一声，“你——”

    她话还没说完，男生动了动，收回搭在书桌边缘的手臂，像是终于睡醒了。

    他缓了几秒，抬起头，手往上捋了把散落在额前的头发，单手撑着课桌站了起来，一张脸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神色恹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有些朦胧，挡住窗外的日光，和许熙对视。

    眉高眼深，鼻梁直挺。

    周允竞。

    该怎么形容自己的那一刻感受？

    空气沉闷，盛夏的热风从四面八方灌入，唯一一台旧式空调在教室角落输送着冷气，发出细微的声响。

    昏暗的。明亮的。冰山。火焰。遥远的海水水汽攀登过平城山脉，在许熙心中下了一场雨。

    这是八月终末的一天，再不过平平无奇的一天，隔着三百二十公里，她遇见了周允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