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父许母不是随便说说。
他们早就有了不让许熙继续上学的想法，这场争吵充其量只能算根导火索。在让许熙退学这件事上，他们竟然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执行力，一改往常的拖拉，第二天就去附中办理了相关手续。
许熙的班主任不能再震惊，学生主动不想读书的倒是有，家长强迫孩子退学的却很罕见，尤其是在高二升高三的这个节骨眼上。
班主任斟酌着开口：“这个时候退学，是有什么原因吗？”
“没有，就是不读了。”吴美娟回答的很干脆。
说完，她想到什么，又觑了对方一眼，转了转眼珠，“这个嘛，我想了想，倒也不是没有。”
她拉长了嗓子：“你们附中的学费也忒贵——”
班主任立刻就明白了。
“许熙妈妈，我能理解您的意思，但学校的学费和教学质量是挂钩的，”附中的教学水平和基础设施放眼全省都属前列，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班主任抱着能挽救一个孩子是一个的想法，如实解释，“而且据我了解，许熙同学每学期都是能拿到学校的全额奖学金的，这部分奖学金能够覆盖学费，咱们学校也提供免息助学贷款……”
“行了，别说了。”许父一挥手粗鲁地打断她的话，许小弟马上要上小学，许熙不读书省下来的费用能为他儿子找个更好的学校，“说这么多，贷款到最后还不是照样得还？直接给我们盖章。”
一听这话，班主任也有些气愤。许熙一直是她眼中的好苗子，做了她两年的班主任，她多少也了解到许熙的原生家庭很糟糕，家长根本无法沟通。
许熙还是未成年人，再怎么挣扎也拗不过两个老油条，更何况高中不属于义务教育阶段，他们硬着要让许熙辍学，连法律都没法惩治他们。
许父许母事情办完后也没瞒着，大剌剌在大家族群里宣布了这个消息。
头像写着家和万事兴的三婶第一个跳了出来：[丫头片子不读那么多书是对的，读了能干啥？我认识的一个闺女在英国留学，三十多岁了连家都不回，心都野了！]
有了这个开头，底下的聊天风向出奇的一致，有的说长姐如母，早点到社会锻炼还能给她弟铺铺路；有的已经开始计划让许熙学什么技术，一个月能赚多少多少钱云云。
许熙愣怔地看着手机屏幕，看着上面亲戚们的你一言我一语，她不明白这些平日里根本不关注、不了解、不在乎她死活的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关心”她起来。
她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只觉得有无数水鬼要把她拉到无尽的深渊中去。
像被扼住喉咙，快要无法呼吸了。
最后，是许熙的姑姑说了一句，让许熙来我这吧。
-
八月将尽。许熙只身到了平城。
平城是一个十八线偏僻小城，经济落后，不通高铁，从原来所在的省会到平城，私家车四个小时，大巴车要五个多小时，后者票价只需前者的一半。
大巴车上有种说不上来的味道，人挤着人，大爷指点国际局势的声音、小孩哭闹的声音、大妈嗑瓜子的声音混乱在一团，许熙耳朵里塞着带线耳机，把眼镜摘下来，虚握在手中，坐在靠车窗的位置。
外面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许熙到现在仍旧觉得很奇幻，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她从全省最好的中学转学到了不知名小县城的一所高中。
她姑姑出了面，并且在私下不知道同她父母说了什么，能够让许熙换个地方继续学业。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难想到，许父许母从来不会做赔本的买卖，无非就是姑姑同他们说些许熙来我这里不用你们再出钱、起码上许熙读完高中以后也更好找工作赚钱等话。
不然他们不可能放过她。
无论如何，许熙几乎逃了似的选择了这条退路。只要能离开他们，她就能得到片刻的喘息。
怎样都比呆在他们身边强。
平城只有一个客运车站，进出口落后且狭小，许熙背着双肩包，拉着一个小行李箱，边走出闸门边摁下手机的开机键。
“去哪啊？”
“去不去明山？”
“一中五块，二中八块——”
……
行李箱轮碾过地面上零碎的小石子，许熙忽略掉车站周围一众的揽客声和黑车招牌，四处张望着寻找来接她人的身影。
她找了许久，未果后打开通讯录，正准备按下备注为“姑姑”的号码，再一抬头，不远处一个穿着玫红色裙子的女人边打电话，边朝她这边招了招手。
许之玉对着手机那头嘱咐：“给你寄了一箱零食过去了，你这两天记得收。在学校听话知不知道，有什么事随时跟家里联系啊乖，注意身体，行行行，不说了，我和你爸准备接你许熙表姐。”
许熙瞧见玫红色裙子的女人挂了电话，朝她走过来，“小熙？”
许熙慢慢地眨了眨眼，辨别出来人，喊了声姑姑。
许之玉是许家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在许熙的记忆中，她性格温柔善良，喜欢同小孩子们亲近，对家族里的孩子们都多有照拂。
今年她已经四十岁了，但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看上去过的很幸福。
许之玉穿着高跟鞋哒哒哒走到她面前，笑着同她解释：“长大了，差点没认出来。”
许之玉的丈夫，也就是许熙的姑父也跟了过来，和她打了招呼。许姑父是个看上去开朗热情的男人，大学期间同许之玉相识相恋，毕业结婚后两人一起定居到了平城，两个人一个公务员一个在国企，虽然没去大都市，但日子也是过得有滋有味。
他们今天开着私家车，车就停在不远处，许姑父接过许熙的小行李箱，手刚一掂，就讶异道：“这么轻啊。”
许熙没有多少要带的东西，行李箱里除了基本的生活用品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就没有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你表弟只比你小了不到两岁，还是娇气的很，在外面住都得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全带上，什么游戏机、睡觉抱着的玩偶……”许姑父把许熙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抬手“啪”的一声合上，“对了，你小姑还没告诉你吧？你表弟被省会三中录取了，那学校肯定是不如你们附中，但也是个省重点，上个星期刚走，不然你们还能见一见。”
他站在车尾处感慨：“现在的学校啊，中考成绩一出来，就争着抢人，只要分数够高，连外市的都抢，本来我们是打算让你表弟在本市高中上的，离家也近，结果没想到收到了省会三中招生组的电话。”
“行了，说那么多，”许姑父似乎还要喋喋不休地说下去，许之玉用胳膊肘杵了他后背一下，“赶紧开车。”
许之玉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后扭头同坐在后座的许熙讲话：“这都多少年没见了，都长成大姑娘啦。”
许爷爷许奶奶去世的早，没有了长辈从中联结，一大家子便也很少聚在一起，基本都是各过各的小家庭。
“个子瞧着都长高不少，”许之玉笑着说，“有一米七了吧？”
许熙坐在后座，如实回答：“穿鞋刚到。”
之前在学校和温丽姝一起测量身高，她没脱鞋刚好到一米七。许熙是高中这两年才猛长个子的，初中的时候，她又矮又瘦，看上去还有些弱不经风的营养不良。
“这身高可以啊，”许姑父等着红灯，听见二人对话，“我一男的也才一米七四。”
“小熙，这头发需不需要剪剪？记得你一直都留短发。”
听到许之玉的询问，许熙下意识侧眼看向自己黑色的发梢，因为没有修剪此刻有些凌乱地散在肩头。
许熙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夏天到了，之后长长了我扎起来吧。”
平城很小，十五分钟就到了目的地。许之玉家住在居民小区中，房型是公寓式上下两层，刚一打开房门，一个小女孩听见声音就像个小炮弹似的冲了过来。
“爸爸妈妈！”小女孩张开双臂撒娇，“你们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呀，我都饿了。”
“哎哟，让爸爸看看有多饿。”许姑父进了门，一把抱起小女孩，揉了揉她的小肚子，哄道：“不是下午两点才吃过饭吗？这才刚过三个小时。”
许之玉对丈夫说：“往里走走，别站门口堵着。”
她侧开身，露出身后拉着行李箱的许熙，“囡囡，你看谁来了？”
“是哥哥回来了吗？”囡囡脑袋趴在爸爸的肩头，兴奋地向外张望，在瞧见来人后却瞬间失望地把脑袋扭到了一边，“谁呀，不认识。”
空气微微一滞，许熙尴尬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哥哥才刚走。”许姑父摸着她的脑袋。
“不可以这么没礼貌，”许之玉同小女儿说，“不是今天早上还和你讲过吗，许熙姐姐要来我们家玩。”
囡囡“噢”了一声，像是想了起来，甜甜地冲许熙笑：“表姐好。”
“你好。”许熙松了口气。
-
家里装修的温馨明亮，囡囡跟着许姑父留在一楼的厨房吃东西，许之玉带着许熙上了二楼。
由于没有多余的客房，许熙被安排在表弟的房间，里面收拾得很干净，“你表弟在省会上学不回来，这学期你就住在这儿，有需要随时跟姑姑说。”
“以后你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就好。”
许熙拽着背包带，垂着眼，真情实感地说了一句：“谢谢姑姑。”
夫妻两人平时上班都忙，时不时加班，囡囡还在放暑假，许熙带孩子经验丰富，负责照顾她和准备转学材料。
入学手续办的差不多了，趁还有空闲，她在白天一口气面了十几家兼职，晚上累的像条狗一样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脑子里很空。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声，在夜晚传来微弱的光亮，又渐渐地熄灭下去，许熙吐了口气，拿过旁边的手机，眯着眼睛，她以为是兼职有了回信，结果瞧见发信息的人是温丽姝。
-温：[新环境适应的怎么样？]
一个月前，温丽姝在询问许熙要不要一起参加附中高三级开学的化学竞赛时，第一次得到了许熙拒绝的回复，也因此得知了许熙即将转学的事实。
温丽姝直接猜到肯定是许熙的父母又在作妖。
许熙回复她：[一切都好。]
温丽姝还在线：[就知道你会这么回我][撇嘴jpg.]
许熙总是这样，对任何事物都兴致缺缺，降临在她身上的好事寥寥，坏事也从来自己沉默着承担。
-温：[对了，我给你讲个八卦你要不要听？]
温丽姝明显了解她的性格：[哎，算了，你肯定又觉得无聊，不早了，睡吧睡吧]
黑夜中显得手机屏幕的光芒尤为明亮，许熙向右上角瞟了一眼，已经到了凌晨一点钟。
这几天不是去外面找兼职就是在家里看孩子，还有六个小时就要起床，去新学校办理剩余的一部分转学手续，她感到格外困倦，正准备顺着温丽姝的话说晚安，手机突然又连续震动了几下。
温丽姝一连发来了好几条语音。
许熙自动转成了文字。
-温：[可是我好想和你讲啊。]
-温：[之前和你八卦的人你都不认识，这个我感觉你应该认识。]
温丽姝总是这样，和许熙讲八卦的时候，为了勾起她的兴趣，惯用语是“这个人很不得了的哦”“你肯定知道”“他/她在咱们学校可火了”，结果许熙每回都是听都没听过，来来回回几次，形成了狼来了的效果，下次说什么许熙都不信了。
许熙完全不感兴趣，昏昏欲睡，指尖支撑不住似的划过屏幕，在第三句话上自动点了播放。
那句话自动从听筒中播放出来：
“你知道周允竞吗？他好像失踪了。”
这句话，反反复复，许熙听了四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