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覃凤声没动，仍旧窝在真皮沙发上，面前是光洁阔大的落地窗。再往外，是万家灯火，海景风光。

    屋内寂静。覃凤声不喜欢声音，不然当初不会选这么高的楼层。

    但也因选在高层，所购大平层之外还多了一块人造草皮，开发商吹成顶楼花园，半卖半送。购买之时覃凤声并不在意，却没想到这会成为他日后常常休闲放松的地方。

    屋内燥热，等待之下愈发凸显。他刚洗了澡，头发半干，来到露台凭栏远望。

    远处有一发光的摩天轮，覃凤声对那很有印象。西城公园的产物，刚上大学时卢老师怕他住不惯宿舍，给他买的房子就在那公园附近。

    但覃凤声之所以印象深刻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个。

    微信传来 “叮咚”一声，屏幕亮起，一颗粉耗子跃然出现。奇奇怪怪，怎么用这个头像。

    覃凤声点开，然而粉耗子没说话。

    有些失望。

    窝在出租屋里的霖慈也在望着手机屏幕发呆。

    怎么……还加上覃凤声的微信了呢？事情怎么变成如今这个走向了。

    许愿有时效性，愿望实现也同样。

    高中时，智能手机刚刚兴起。G市一中的学生们大多非富即贵，不然就是非富即贵且学习极好，个个都是说出去随机气死一位路人的神童般的人物。这其中翘楚，就如覃凤声。

    而家境一般单靠苦学顺利入选的学生反而是少数。这其中翘楚，就如穆霖慈。

    彼时同学之间拥有智能手机的不在少数，覃凤声更是代表人物之一。那时霖慈连个小灵通都没有，却知道覃凤声是班上换手机换的最勤的一波人。而她呢，还是在住校第一周想给穆燕打电话时发现校内的公共电话只剩个形式主义的空壳之后，才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通信设备。一只小小的翻盖红色手机。霖慈自己倒是挺喜欢的，只因那手机的上一个主人是穆燕。

    高中生覃凤声还不似如今这般沉稳，浑身上下天然一段风骚，刚得了手机就烧包地找她加好友。而面前的女生傻乎乎的，连微信是什么都不知道。

    “要……要不你加我q/q吧。等周末，我回家用电脑加你。”

    身边的同学们都笑了，女生对覃凤声亮出手机，来来来，班长，咱俩先加一个。

    覃凤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扭回身去。

    霖慈被他那目光刺痛，忽然想，不对，谁说她没手机？她不是上个月才拿年中兑现换了个最新款吗？她得赶紧把手机拿出来，好好让覃凤声这种眼高于顶的家伙打打脸。

    可是裤兜好深，她怎么掏也掏不出来。霖慈那叫一个气啊，前面的那颗完美的后脑勺也是越看越气，越看越气。忍不可忍，无需再忍，霖慈伸脚就是一踹——

    人没踹着，倒是把自己给蹬醒了。

    一看闹钟，离八点还有二十多分钟呢。

    霖慈郁闷，早起一秒钟都比晚睡一小时让人痛苦。大约是覃凤声梦里的目光太鄙夷了，霖慈再也睡不着。索性起了个大早，难得有充足时间出去吃个早点。

    出门的时候，正看到合租的老男人刷了牙从厕所出来。

    霖慈对此类老烟枪没什么好感，成天在公共厕所抽烟咳痰，最重要的还目光猥琐。

    霖慈心头一阵恶寒，赶紧在早餐铺多要了一笼小笼包，算作对自己的安抚。一笼屉喷香流汁沾着辣椒醋汁混合下肚，霖慈这才觉得浑身充满了活力。开着自己的小电电在车水马龙的早高峰中穿梭，准时打卡。

    因是周五，大家心情都不错。阿玲招手让霖慈来帮她选选购物车里的衣服，霖慈因手里还有一本人文类的纪实性稿件要拿去排版，还是收拾收拾东西便下楼去排版老师那。

    因个人原因，霖慈对手里的这份稿件很感兴趣，因而更加负责。尽管内文排版大差不差，哪怕费劲心力也不一定会带来多大变化。

    可霖慈私心不愿套用万能模板，总想找出一个最适合它的调性。只好缠着排版老师商讨死磕。

    因这本书总体字数达三十余万字，开本仍是常用的32开，排版老师建议分成上下两册。但考虑到书籍思想的连贯性，霖慈总觉得从哪断开都不合适。于是趴在排版老师身边，又是调整天头地脚，又是更改行距。一直折腾到快下班，终于在不影响设计的前提下，确保灌版下来勉强在一本书内。

    日影西斜，排版老师摘掉眼镜，道，“嚯，可算成了。”

    霖慈虽累但心满意足，来不及休息，就准备去印厂挑选装帧方式和选纸。

    这么厚的一本书，任何小地方都不能马虎。

    却不想一出门差点撞上一伙人。为首的男人年轻俊朗，哪怕眉宇间有一丝阴柔难以挥散，却也不然让旁边的人小瞧了他去。

    排版老师对她耳语道，这位就是空降来的少东家。宁宥。

    看着是有些二世祖的味道，霖慈好奇，偷偷打量着他，却不想正对上人群后面跟她挤眉弄眼的任自若。

    陪同队伍里多他任自若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于是顺势走慢了几步，来到霖慈面前，没打招呼就抽过霖慈怀里抱着的文件，“下班了干嘛去？”

    霖慈正要回答，却不想平日里看起来慢吞吞的排版老师此刻动作极快，先一步接过任自若还回来的东西，“没什么事，小穆在我这儿刚忙完。”

    霖慈一脸疑惑地看着她，排版老师冲她眨眨眼。

    “那正好，今晚请你吃饭？省得你又说我天天开空头支票。”

    任自若恰当地见缝插针。

    排版老师在后面推波助澜，羡慕道，“还是你们小年轻好啊。这一天天的，别总为了工作累死累活的。瞧瞧，这样多有盼头。”

    霖慈无奈冲任自若一笑。任自若不敢停留太久，匆匆说了两句又快步跟上大部队了。

    累吗？好像真的挺累的。

    读完一本书需要多长时间？

    答案或许是各式各样的。

    那一本书的出生需要多久呢？

    哪怕只是一本很简单的口袋小书都差不多需要花费4-6个月的时间。而图书编辑要做的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协调种各样的情况。

    然而霖慈身处其中时似乎并未觉察，反而是沉溺般的享受。

    她又想到了那天吃饭时，覃凤声说起这份工作的鄙夷。的确，这不算是一份回报率极高的工作。跟各行各业比起来，也很难说是创造了什么不可或缺的价值。但穆霖慈很满足也很偏爱，当一本本带着油墨味的新书落进她的手里书柜里的时候。

    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觉得自己有意义。

    穆霖慈不管别人，只管自己。

    于是就这么“很有意义”地忙碌了一天，临近下班的时候，12楼的wendy飘了下来，巧笑倩兮地对她说胡总有请。

    wendy是胡总身边的1号秘书，也是唯一一个在胡总身边待了完整三年的秘书，足以证明起能力优秀。

    作为拓川女神级的人物，尽管周遭有不少人中伤wendy，但霖慈还是很佩服此等人美能力强的人物。而wendy这种长袖善舞的角色，自然客气中就春风化雨，绝不叫人尴尬。

    于是二人尽管是第一次见面，却气氛融洽。

    什么事和胡总扯上关系，多半都没好事。霖慈心下生疑，忍了又忍终于在电梯里问了出来。wendy微笑着顾左右而言他，霖慈心下失落，却也无奈，只能灰溜溜地跟在穿着包臀裙的女神身后。

    一路上有人指着她们窃窃私语，霖慈有些不舒服，反观前面的wendy却仍是一副寻常模样，只是忽然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趟洗手间。

    霖慈点点头，二人进了洗手间。

    而Wendy并不急着上厕所，只是在镜前整理自己的秀发，忽然对着镜子里在一旁发呆的霖慈道，“穆小姐，那个外包团队是你介绍的吗？”

    霖慈大惊，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只是条件反射式的回答道，“当然不是！明明就是......”

    wendy一脸了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你自己记住就好。既然是这样，那谁问都该是这样。”

    话毕，不等霖慈反应过来，又像只蝴蝶般翩然而去。

    待进了屋，只见胡总坐在富丽堂皇如土皇宫一般的办公室内，一见到她立马笑眯眯地迎了上来，那态度热络的让霖慈心里一咯噔。环目四望，旁边还坐着两三个公司高层，俨然有一种三堂会审的感觉。

    “小穆啊，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胡总之前是在某大型国企任职，即便下了海，各种老旧习性作风仍旧不改。霖慈无力招架他的寒暄，整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

    而胡总也懒得同她这种小虾米周旋，终于图穷匕见——“小穆啊，你这个人工作态度是很好的，就是做事太不仔细了。你看看，你从哪儿找的设计团队？给公司造成多大的损失？”

    心陡然沉入谷底，霖慈背后激起一层冷汗来——原来是在这儿等她呢。

    说不恐惧是假的，此刻她一个人站在门口，眼前是一众老男人冷津津地瞪着她。那些高层虽说看不清态度，但傻子也知道站在谁那边是“正确”的。

    怎么办？

    她只有她自己而已。

    霖慈下意识攥紧拳头，右手边的磨砂玻璃落地窗外就是wendy的工位。此刻wendy袅娜的身影隐隐绰绰地落在玻璃窗上，霖慈忽然想起刚才洗手间的对话来——

    尽管wendy的话模棱两可，可在此刻对于孤立无援的霖慈来说却宛如凭空多了一根定海神针。心当即静了下来，冷笑着望着胡总，“胡总，您这话什么意思？我不过是个小编辑，有什么能力敢自己定外包团队？”

    胡总没想到她胆子这样大，面上有些不好看，语气也愣了，“小穆，这就是你不对了。敢作敢当，你手里的书你不负责谁负责？出了问题解决就行了，你把事情解决了，公司也会按规矩办，不会为难你。你要是逃避责任，这可就是态度问题了啊！”

    这一通话软硬兼施，可谓是煞费苦心。

    霖慈站在房屋的中央，内心悲愤异常。却不想屋外，也有人正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