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总管遣散了众人，只带着青竹来到了内堂。
青竹没有再跪下。成王府里，日常就算见了王爷王妃这种正儿八经的主子，也是行的屈膝常礼。除非犯错请罪或者位高的人生气发怒。
王总管看着这个容色出众的丫环不卑不亢地站在自己面前，心里不由得生出赞叹：遇事不惊。单说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胆气，就不是普通奴才可比的。再加上通身清贵的气质，怪不得丞相府表小姐看不出这冒牌主子。
自己专门让人递了消息给那位谭小姐，本以为青竹可能会无法应对，谁知道竟是对方吃了哑巴亏，她自己全身而退。
不知不觉中，他脸上的冰冷也缓了些：“想说什么，就说吧。”
青竹老老实实行了个礼：“敢问王总管，那刺客是您安排的吗？”
王总管面色未变，反问道：“此话怎讲？”
王总管没有震怒的反应让青竹心里多少有了底，她把自己的疑惑娓娓道来：“内院有了刺客，带人搜查的居然不是临值侍卫，而是王总管您。”
“内院是我统管，王爷的安全更是我一手负责。临值侍卫巡查，我盘查内院，有何不妥？”
“值房离王爷的卧房最近，这种情况下王总管只是隔门询问，恕青竹之言，此举未免过于轻率。”
王总管想了想：“当时在场人员众多，我担心青竹姑娘万一衣冠不整……”
“值房的规矩王总管您清楚，向来是和衣而卧。最重要的是，敢孤身潜入王府之徒，大多是谁家死士。侍卫抓住了刺客，却只是以剑相抵，丝毫不担心他服毒自尽，失去追查幕后主使的线索。
王总管没说话。
“还有一点，”青竹笑了笑，“王总管一向仁义温厚，怎么可能不先逼问刺客，而是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下令惩诫自家的奴才呢？”
“哈哈哈，”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笑着从侧门走出来，他身姿卓越，风度斐然，正是王府的主人。
成王爷笑道：“王漱，本王的眼光如何？早说了你定骗不过这个小丫头。不仅如此，这仁义温厚的高帽子往你头上一口，看你还怎么好意思责罚她？”
青竹被成王爷毫无征兆的现身吓了一跳，连忙行礼。
王总管恢复了往日松弛的表情，道：“听她这么一说，今夜竟全是破绽。老奴无能。”
成王爷摆摆手：“时间紧迫，哪有时间顾全细节，你已经做得很好。下去吧，我想把事情跟青竹交代一下。”
成王爷金尊玉贵，不可能平白无故半夜三更让王总管派人演这么一出戏，青竹知道，下面就是揭晓谜底的时候了。
成王爷踱了几步，在上首的黄梨木太师椅上坐下，又给青竹赐了座，而后缓缓道：“本王今日，是想给你讲一个秘密。”
皇室秘辛，少听为妙。知道的越多，早早去见阎王爷的可能性越大。青竹心里发虚，面上只能睁大了眼睛，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本王的毓儿在十七岁的时候，为本王诞下一名皇儿。”
每个字都听得懂，整句话却不太明白。
毓儿是王爷对王妃的爱称，他们曾有过一个孩子？可是，王妃三十二岁才嫁入王府的。那就是说，在此之前……
成王爷不打算给她留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道：“本王与王妃青梅竹马，本来加冠之年就想求娶她，只可惜她是镇威大将军的女儿。“
“若是成王府同将军府联姻，不知有多少人会夜不能寐。”
“本王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圣上为嫡长子，却总是担心太上皇偏爱本王这个小儿子。”成王爷苦笑了一下，“本王与王妃情投意合，明里不能婚娶，暗里却想办法在一处。没多久，她就有了身孕。本王甚是欢喜，老将军得知之后当然震怒，无奈心疼女儿，只能让毓儿生下了这个孩子。”
“成王府和将军府都不能平白无故多个孩子，于是权衡之下送到尊宝寺，交给老将军的师弟慧仁主持。尊宝寺是皇家寺院，慧仁大师文武双全，却不曾想……”
“两年后尊宝寺就着了大火，整个寺院一夜之间化为灰烬，本王那皇儿不知所踪。”
“这么多年本王一直在暗中查找他的下落，离国上下，南靖国，东禹国……始终一无所获。”
“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他，谁知世事难料。他居然就在这都城之内。”成王爷苦笑一声，“一个月前，本王去影卫司亲手把他挑了回来。”
金尊玉贵的王爷站起来，竟左右手相搭弓下身去，冲着青竹郑重地行了皇家常礼：“如今，本王想拜托你一件事。”
天刚蒙蒙亮，街上还十分冷清，一辆普通的马车晃晃悠悠向着城门驶去。
青竹倚在马车的车壁上，顺着窗帘的缝隙百无聊赖地向外望。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觉得如同陷入了一场不真实的梦。
王爷和王妃居然有一个孩子，还被坏人抢走，训练成了一柄杀人的刀，又送回给王爷。
王爷希望这个孩子远离权力和政治，成为一个普通人。
半夜王总管演了一场戏，为了试一试自己能不能临危不乱。明明整个王府那么多人，王爷偏偏选中了自己。是因为王妃说过些什么吗？
她永远记得王妃去世见自己最后一面的情景。当时的王妃面色惨白，以往红润的嘴唇没了半丝血色，脸颊也重重地凹了下去。
王妃是自己的主子，但是自己早已经把王妃当作了亲人。将军府规矩森严，但王妃从来不曾责罚自己。不仅如此，还教自己读书识字。
自己跪在王妃床前哭得天昏地暗，王妃艰难抬手帮自己擦眼泪，却越擦越多。王妃笑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爱哭。青竹，我们俩的缘分可能就到此为止了。我走以后，你好好呆在王府。今后无论王爷交代你去做什么事，就当是我拜托你的，尽力去做，好吗？”
王妃是已经预料到现在的一切了吗？
王妃过世后，青竹莫名埋怨过王爷。她甚至想，如果不是嫁入王府，王妃是不是不会早早离开？明明在将军府的时候，她的小姐一切都那么平安顺遂。谁能想到才成亲几年，就长眠地下了呢？
但是她也知道，成为成王妃才是她的小姐此生最大的心愿。暗地里那一封封书信，必定缠缠绵绵都是相思。因为每次小姐拿起书信来看的时候，眼底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欢喜。
“王爷交代你去做什么事，就当是我拜托你的，尽力去做，好吗？”王妃的声音恍如就在耳边。
那时的她只顾得哭，一个“好”字夹杂在啜泣声中，也不知道王妃有没有听清楚。
青竹心里叹了口气，微微侧头看了看身旁闭目养神却依然坐得端正的青年。
面容俊朗，鼻梁高挺。长而密的睫毛上翘，这点简直和王妃一模一样。……
没等青竹把人从上到下看一遍，那少年已经感受到了青竹的打量，睁开眼对视过来，眼神里还含有几分疑问。
青竹知道是自己失礼了，但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迅速把目光转移到窗外。
少年见青竹没发话，又闭上了眼睛。
他叫珞，赐了皇姓周。
这是荣耀，也是枷锁。意味着他是由皇家培养出的影卫，有不同常人的地位，也意味着他的命运完全掌控在皇族之中。
自记事以来，就在不停地学习。学如何杀人，如何保护人，也学如何行军布阵，如何运筹帷幄。
他被教导，自己的这一辈子，是为一个人生，也会为一个人死。他将与这个人形影不离，听从他的所有命令，完全奉献出所有。
这个人，就是被指定的某位皇族，他未来的主人。
当他知道自己将要被送给成王爷的时候，内心是欣喜的。
成王爷不算太老，听说为人也很温和。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王爷应该还可以再活好几十年，那么也许自己也可以活到五十岁？
要知道御影卫的寿命都不是很长，也许是执行危险的任务，也许是遇到了残暴的主人……就算这些都没有发生，主人去世的时候，御影卫也会作为殉葬品的一部分，永远在地下守护他们的主人。
如果还能有几十年的寿命，是不是可以趁主人高兴的时候，求个恩典养一只小狗？御影卫的生活除了主人不允许其他人的存在，那么如果主人同意，养只狗应该可以吧？
他曾在训兽司见过各种各样的动物，老虎豹子这类动物凶残也难以相处；猫有时柔顺有时傲娇，太难以捉摸，自己也没那么多时间和它揣摩它的心思；只有狗，看起来凶巴巴，其实无比忠诚。
忠诚？狗忠诚是天性，人呢，为什么会忠诚？是训练出来的吗？
他曾经偷偷问过教导自己的御影卫这个问题，平时待他如父的御影卫没有回答，直接下令抽了他三十鞭。他当场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皮开肉绽地趴在训诫室冰冷的地上。
训诫室是个没有窗的半地牢，即使白天眼前也只有黑暗。
伤口开始是火辣辣的疼，后来痛的没有知觉。没有人给他食物和水，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也没什么不甘心，因为那个傻问题是自己问的。明明训诫的师父和教导的师父每天都在说，自己却还是有那些奇怪的想法，是自己的错，罪有应得。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教导御影卫抱了出来。即使昏昏沉沉中，他也知道是教导御影卫帮自己清洗了伤口，上了药，喂了米汤。等他彻底好了，教导御影卫郑重地告诉他：“这就是质疑忠诚的后果。你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对主人忠诚，没有缘由。”
那一年，他只有十岁。
他懂得了，如果某一天自己为主人而死，那就是荣耀加身，影卫宫的忠贞殿会多他一块牌位；如果擅自有其他想法，只能在某个角落消无声息地死掉，影卫宫的人不会容许违反规则的人活着。
既然他是成王爷的人，那么他就会毫无保留地效忠于他。
成王爷应该知道御影卫的重要。日常御影卫能护卫主人安全，以一当十；到了两军对垒的战场，御影卫能带兵上阵……他走出影卫宫的时候，拿到的是同期第一名的成绩，心里还是有点小骄傲的。
如今，成王爷居然让他，去保护一个女孩子。
保护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这种事情，普通的侍卫普通的影卫就可以做到。没有谁会谋杀她们，杀了也不会改变朝政大局；她们也不会去平定叛乱，去了只会添乱。
可是如果不完成这个任务，成王爷不会认可他。
他想起自己来到成王府的那天。
正堂之上，他确认了成王爷已经收到了影卫宫的敕令。于是努力抑制住内心的喜悦，准备在成王爷的训话之后就行认主的叩拜大礼，不料成王爷却说：“认主的事本王需要考虑一下，你在王府先住下来。”
这让他的心顿时悬了起来：“王爷是对珞不满意吗？”
他已经被送给了成王府，影卫宫的名册上记录在案。即使成王爷不要他，他也不能再分配给其他皇族，因为会被质疑忠心，毕竟御影卫的主人只有最初的那一个。
那么，他只有被带回影卫宫，一辈子做一名最低级的洒扫宫人了。
没有了影卫的殊荣和编制，没有战场厮杀的可能，没有在忠贞殿多一块牌位的机会，有的只是默默老死或者病死在影卫宫的凄惨一生。
像秋天里树上掉下来的落叶中的一片，被忽略，被遗忘，最后了无痕迹。
也许，这结局并没有那么可怕，只是有点不甘心。这么多年，吃的苦挨的痛付出的艰辛，换来的就是这样的壮志未酬么？
成王爷不知道电光石火之间，眼前的御影卫已经把自己一辈子的命运想了个来回，他笑着摇了摇头：“认主这个事儿，不急。”
自己等啊等，经过一个月的忐忑后，成王爷居然对他说，让他护送一个女孩子去平兮城。
“王爷，珞可不可以认了主再动身？”
自己也许是整个影卫宫，唯一一个这么久还没有被主人承认的御影卫了吧？珞心里充满了浓浓的挫败感，虽然有预感成王爷还是会拒绝他，还是硬着头皮这么问了。
成王爷既拒绝了他，又给了他希望：“等你把青竹送到平兮城以后，就回来认主吧。在此之前，她就是你的临时主人。”
也许是王爷的语气太柔和，他居然破天荒反驳道：“御影卫没有临时主人。”
王爷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你不是一直要认主吗？那这就算你未来主人给你安排的任务。青竹的身份很特别，你必须服从她，听命于她，平安护送她到平兮城。这样可以吗？御影卫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