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不紧不慢地回答她：“阿弥陀佛。修行讲求佛缘，镜花水月，一切皆为虚幻。”

    关键时刻，他不说人话的毛病居然又犯了，宁昭立刻道：“佛子，说点我能听得懂的。”

    无尘：“并无特殊之处。”

    宁昭：“……”

    她奇了怪了：“那佛子是怎么选出来的？总要有些和寻常佛修不同的地方才对。”

    无尘拨弄着佛珠：“宁仙子可曾听闻过星宿阁的星盘？”

    “难道连佛子也是占卜出的？”这是算中西结合？

    无尘却缓缓摇了摇头。

    “星盘只是指引方向，择出身具佛性的几位少年。成为佛子前，须得捡佛豆，每捡一颗念上一句佛号。拣上七七四十九天不可停歇，直到最后，在众多年少佛修中，捡出的佛豆最多者即为佛子。”

    这也和天赋没什么关系，去参加佛子选拔的都是有天赋的，那这单纯就是考验心性。

    宁昭有点怀疑天音寺在秦长老离开后那么久都没找到下一任佛子，是不是因为压根没人能耐得下性子捡佛豆？七七四十九天不合眼，就算什么都不干，对于小孩子来说也太严苛了。

    看来问题的根本是在释真个人身上，得让现在的佛子去认认前辈。宁昭迅速把他的困阵解开，走向楚清然。

    楚清然居然还有点受宠若惊，但与此同时，薛苒就很不满：“怎么不先救我！”

    宁昭一脸正气：“时间不知道够不够，肯定先救修为高的。”

    薛苒还想质问她，憋得脸都红了，程英很是时候地出声安慰道：“师妹别急，等出去再算账。”

    “……”宁昭很怀疑他们两个是不是在一个同一块门板上夹过脑袋，还没重获自由都敢当着她面这么说，不怕她心存芥蒂？

    宁昭把楚清然和伏淮一并放了出来。地上就剩了青云剑宗三个人。

    薛苒看起来很期待，不过她的期待注定落空，因为明采忽然越过阵法出现，提醒道：“师妹，外面的香快燃尽了。”

    宁昭很遗憾：“再见，三位。”

    一行人在薛苒和程英望眼欲穿的视线中离开了那间大殿。

    楚清然和伏淮还是第一次看到隔壁困着的仿佛入魔一般的佛修们，伏淮胆子小，缩了缩身子，忍不住叫：“小师姐……”

    楚清然一回头，刚好看到他锃亮圆润的光头，此刻这颗光头正打算靠近过来抱大腿撒娇。

    她当即远离一步，表示：“师弟，你如今和他们长得实在相似，看到你，我有些不大舒服。”

    伏淮软着声音唤小师姐唤到一半，脸上的表情定格了。

    他结结巴巴：“什、什么相似？”

    前面的宁昭很是同情地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目光从他白皙秀气的脸蛋移到仿佛会发光的头顶。

    伏淮察觉到她的视线，呆呆地抬手往上一摸。

    滑滑的，温热的，干干净净的。是他的脑袋瓜。

    伏淮大受打击，迅速别过脸，从储物法器中拿了件衣裳出来包住自己的脑袋，鹌鹑似的埋进去，再也不肯看楚清然了。

    呜呜呜，要道心破碎了。

    ……

    自打从隔壁那间关押佛修的大殿内出来，无尘的表情就一直很严肃。是从前都没出现过的那种严肃。

    千年前和千年后的佛子齐聚一堂，众人排排站在金灿灿的佛像边，宁昭转头看向无尘：“佛子，天音寺有没有关于佛子释真的描述？他是否有异于常人的天赋呢？”

    大殿内仍坚持“消业”的佛修越来越少，多少带点血腥气，唯有释真一身僧服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但一直在沉思的无尘闻言却怔了下：“宁仙子何意？”

    宁昭：“自然是为了确定这位在秘境中的角色是什么地位。”

    无尘把目光从一众佛修中跪坐在最前方的释真身上收回，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他闭眼念了句佛号，抛出一个惊天大雷。

    “这位的确是千年前那位佛子，但并非佛子释真。”

    死一样的寂静。

    几个呼吸后，宁昭才缓缓吐出一句：“……啊？”

    什么？！

    难道时间线错了吗？可是那些佛修一口一个“释真”师兄，总不能是大家伙全都认错人了吧？

    明采也百思不得其解：“佛子这是何意？”

    无尘轻叹一声。

    “佛子释真避世于不渡海坚守百年，但这位，应当已不是佛子释真。贫僧也是无意中得知，当年的佛子，其实有两人。”

    “如今这位，的确是千年前与魔尊忘生共亡的佛子，但无名无姓，容貌乃是幻化而成，已无人知晓他曾经的法号。”

    短短几句话，宁昭CPU要烧了。

    长得一模一样，但是他不是“他”，释真不是“释真”，以身饲魔的是释真，但其实有两个“释真”？

    这是什么修真界真假佛子！

    “既然都换人了，为什么不干脆换彻底，怎么还继承了释真的身份呢？”宁昭艰难消化掉这些信息，“总不能是因为喜欢这个法号吧？”

    无尘似乎有些迟疑，一时没有开口。

    楚清然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看见自己小师弟伏淮拿衣裳遮着脑袋，浑身上下透露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的抑郁气息，简直没眼看：“师弟，你被佛子救出来的时候就已然是这副模样了，如今再藏也晚了。掩耳盗铃不会让人真看不见你，只会显得你很蠢。”

    她毒舌起来的功力非同一般，伏淮被小师姐一说，更崩溃了，脑袋几乎埋在地上不想见人。

    慕云的扇子被没收干净了，如今没什么好把玩的，就在一边看热闹，看到伏淮这委委屈屈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被楚清然剜了一眼。

    她道：“我笑我师弟是我的事，可没准许旁人笑。”

    伏淮的脸藏在衣裳里，孤独泪目。

    呜呜，小师姐果然还是护着他的。

    其实楚清然只是无心而言，但宁昭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哪里有些熟悉。

    灵光一闪，脑袋里有什么“啪”一下，信号连接上了。

    她一边忍不住为自己的脑洞震惊，一边假装冷静地给无尘传音：“佛子，你不方便说的话，就让我猜猜看吧。”

    “当年的佛子释真之所以必须被下一位顶替，必然有了不得的原因。可他常年都在不渡海，连其他宗门修士的面都没见过几次，什么情况下需要被顶替的人幻化成他的容貌，维持‘释真’的身份乃至行为呢？”

    “唯一的解释是，‘释真’的更替，要瞒住的人，原本就是同门。”

    无尘素来沉静的眸中染上诧异之色。

    但宁昭感觉自己已然接近事情的真相，她继续道：“作为常年守护不渡海的宗门，天音寺必然很久之前就得知了‘魔心’相关的事，但是这里一直都没有其他佛修前来援助。天音寺的佛修们并非贪生怕死之辈，甚至显然他们是心怀大义的，那么为什么没人来呢？”

    “很简单，是因为‘释真’的存在。他能以身饲魔，和魔尊一同陨落，并非是偶然事件，而是天音寺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天音寺在长期和魔物的对抗中发现了‘释真’的能力，于是他成为了‘释真’。”

    只要揭开一个边角，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剩下的就是最后的问题了，原本的佛子释真为何不能直接更替，反而需要以这种方式隐藏真相呢？”

    伏淮剃了光头，都知道不想在亲近的小师姐眼中丢脸，连脑袋都不愿意露出来。

    宁昭又回忆起那间大殿里狰狞的、和魔物都几乎没有区别的佛修们。

    如果高洁的佛子化身为魔呢？守着不渡海已经这样艰难了，若是那些苦苦支撑看不到尽头的佛修们再知晓敬爱的佛子也生了“魔心”，心存妄念难以自守，他们的道心要何处安放？

    有句话说得好，如果排除掉所有的错误答案，那么剩下的那个，即便不可思议，也是唯一的真相。

    ——‘口中句句慈悲，实则皆生魔心。尔等曾言：仙魔之别，有如天堑。如今可否告之，天堑为何？荒唐！荒唐！’

    连话本子里的魔尊都为佛修生“魔心”的事哈哈大笑，大呼荒唐，可想而知，要是把生“魔心”的人换成佛子，那对不渡海的佛修们更是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宁昭肯定：“当初的佛子释真，也生了‘魔心’。”

    他没有后来这位“释真”的奇妙天赋，正如无尘所言，只是一个少时有佛性又恰巧很有耐心的佛修而已。

    但连这样有耐心有毅力的人都能撼动，可见“魔心”这东西，实在是个祸害。

    无尘眸中的讶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相当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不解，有感慨，甚至……还有点欣慰？

    他语速缓慢地传音道：“阿弥陀佛。我观是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不可说，不可说。”

    宁昭：“……我就当我猜对了。”

    她这可是寒窗苦读十几年的智商。幸好穿越前还没做社畜，智商还没完全退化，不然就天音寺这些弯弯绕绕令人脑瓜嗡嗡的事，怎么想得明白？

    既然事情的主线已经很清晰，那么宁昭还有个最关键的问题，她自己恐怕无论如何都是想不通的，就算能想通她也不太想接受，必须得无尘亲口回答。

    回答了，差不多心也死了。

    她问：“我和二师兄之所以没有被困住，从一开始就可以在秘境自由活动，是因为这秘境中发生的事原本就是给我看的，对不对？”

    无尘不语。

    宁昭已经看透了，他不说话的时候一般都是默认。她二师兄是当初妖族的皇族血脉，佛修只有人族，二者没有重合之处，暂时想不明白，只能当二师兄不存在。

    但都算到这一步了，若是再排除掉二师兄，剩下的真相简直令她窒息。

    “所以，这位以身饲魔拯救苍生的佛子‘释真’，他身上的秘密……”

    “就是纯灵之体。”

    四目相对，佛珠碰撞出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