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齐书怡二人出宫门的时候,赵怀意早就抱着二妞等着了。

    赵怀意今日穿着件月白色云锦长褂,里面是浅金色的滚边中衣,头发用羊玉脂的发簪束起,怀里抱着毛发洁白的二妞。

    他回头侧眸看来的时候像是带着无数星光。

    赵怀意对着二人颔首:“二皇子,公主殿下。”

    齐书怡故作矜持地点点头应了赵怀意的礼,眼神不停地瞄向赵怀意,直到跟赵怀意那双温润含笑的眼睛对上才停下。

    齐书怡略显心虚地咽下口水,小声说:“抱狸奴。”

    齐书怡从赵怀意怀里抱过二妞,低着头跑远了。

    赵怀意扫到齐书煜手里的盘架,问他:“给二妞的?”

    齐书煜挑眉,脸颊肉抽搐:“二妞?”

    “公主取得。”

    “看来赵先生平时授课不尽心啊。”

    “是,臣的错。臣以后更严苛一点,告诉公主是二皇子嘱咐的。”他说完突然看向齐书煜,“书煜,我可以单独跟公主说几句话吗?你就在此看着。”

    齐书煜扫了他一眼,不以为意,“赵勤之,我怎么不知道你话这么多,授课的时候都没说够吗。”

    赵怀意垂眸笑了笑,没有反驳。

    “行了行了,去吧去吧。”齐书煜摆摆手,顺便把盘架也扔给他。

    “公主。”

    “嗯。”

    齐书怡整张脸埋在二妞身上,二妞最近又长胖了不少,毛发也愈发细软,摸起来不要太舒服。听到赵怀意叫她,敷衍地回了一声。

    “公主,是正事。”赵怀意有些无奈,他知道公主最近对身边的人有些别扭的情绪,特意挑了一件会吸引公主目光的衣裳,可她还是不愿意理他。

    都怪那只猫!

    赵怀意眼神阴郁地盯着二妞,二妞身上的毛瞬间炸开,在齐书怡怀里钻来钻去。

    “喵。”二妞害怕地叫了一声。

    齐书怡不知道二妞怎么突然炸毛了,但还是安抚的揉揉它的脑袋,等二妞舒服了才抬起头。

    “什么事?”

    赵怀意没料到齐书怡突然抬头,眼底的情绪差点都没藏好,他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刺杀公主的可能是胡人。”

    齐书怡猛地站起身,满眼不可置信,二妞慌忙跳在地上叫唤两声,等在一旁的齐书煜注意到他们的动静想往这边走,但看到二人还算和谐的表情还是没动。

    齐书怡手指绞着袖口,几乎脱口而出:“难怪常明喆还不回京。”

    常明喆是镇国大将军的独子,年仅十六,但身上的军功一点不少,今年本该轮到他带领一队士兵回京接受皇帝嘉赏,可直至三月他都不曾回来。

    赵怀意心知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可他看见齐书怡为其他男人焦急的模样,他就无法压制内心的翻涌。

    “臣竟不知,公主会如此挂念一个人,还是个男人。”

    “怎么会不挂念?”公主秀眉微蹙,反问的语气里有着不容忽视的坚定,“塞北领土都要靠他守住!”

    赵怀意看着她决绝的侧脸,心头的嫉妒如烈火般燃烧,却又要拼命压抑。他转动扳指,一向平稳清冽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像是从深渊里发出的回音,悠长且有力。

    他道,“公主殿下,臣,也可以为你守下大齐江山。”

    齐书怡听了这话不由一愣,呆呆看着赵怀意,半晌才想到要开口说话。

    可赵怀意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生硬地扯开话题:“公主怎么认识常明喆的?”

    齐书怡瞬间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一天,镇国大将军的夫人逝世,京城下了很大的雪,从晨曦一直下到黄昏。

    皇帝前来吊唁,身后跟着已经长身玉立的两位皇子,和尚且年幼的齐书怡。

    前来吊唁的人有很多,而灵堂前只有一个瘦小的男孩跪着,那是幼年的常明喆,英勇无畏的镇国大将军的幼子。

    常明喆有两个叔伯,三个堂兄和一个亲兄长,除了二堂兄是体弱多病早逝,其余均战死沙场。而他的父亲,镇国大将军,正在镇守塞北。

    齐书怡回头看着常明喆,他跪在灵柩前,头低得几乎埋进蒲团里。他的肩膀不明显地颤动着,显然是在默默哭泣。

    齐书怡缓缓走到他身边,蹲下身,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帕,递在他面前,轻声道,“别哭,夫人也不会想看你哭的。”

    齐书怡想到常明喆哭红的眼,原来已经八年了。

    齐书怡唏嘘道,“谈不上认识吧,我就是在他难过的时候安慰了他几句,给了张帕子让他擦鼻涕。”

    “哦?公主的帕子,还真的多呢。”

    齐书怡一半思绪沉浸在回忆里,一半精力在推测大胡的目的,完全没听出赵怀意的咬牙切齿。

    她随口说道,“本来没这么多的,只是小时候弄丢了一张很喜欢的帕子,后来习惯在身上带好几张。”

    赵怀意眸光微闪,脸色渐渐平和,问道,“公主喜欢什么样的帕子?”

    齐书怡瞥了他一眼:“找不到的,那是我母后亲手绣的海棠花帕。”

    “先生觉得大胡会攻打大齐吗?”

    赵怀意正色道,“殿下,凡事都要学会做最坏的打算,只有如此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大胡位于高寒之地,草原广阔,利于牛羊生长,但大胡的极端天气很长,不光牲畜,就连人都有很多熬不过寒冬。大齐呢?”

    “陛下在位二十年,虽然达不到至圣至明,但做到了知人善任,上下一心,然后繁荣昌盛,百姓安康。如此肥美的羔羊,饿狼会放弃吗?”

    “只是这些年我们都忽视了饿狼。”

    齐书怡心跳如鼓,分明一切都有迹可循,可他们毫无所知,如果上元夜她没遇见赵怀意,如今她的坟头都可以长草了!

    齐书怡稳住呼吸:“我知晓了,我会找时间告诉父皇的。”

    *

    是夜,赵怀意坐在书房,拿出一个小木箱摆在书案上,里面放着一些看着互不相关的东西,最角落的是一块手帕。

    手帕是普通的白底,但被人用白丝绣了边,右下方绣着两朵栩栩如生的海棠花,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到花蕊上小小的“皎”字。

    这是齐书怡的手帕。

    赵怀意小心翼翼地捧起手帕,摊开,又叠好,露出那两朵海棠花,然后放入袖中。

    赵怀意不免想起这帕子是怎么到他手上的。

    那时他八岁,已经快九岁。

    当时是公主的三岁生辰,属于公主的第三个夏至。

    皇帝为了宴会盛大热闹几乎将京城的名门贵族邀了个遍,就连赵老太傅这位教了前朝三位帝王的人都邀请了。

    “别碰我!野种!”赵元洲发狠推开赵怀意,他贪饮了宫中上好的陈酒,此时脑袋发昏,看见赵怀意就颇为厌烦。

    赵远洲身子东倒西歪,眼看就要摔倒在旁边的假石山上,若是撞上了,只怕会头破血流。

    千钧一发之际,赵怀意突然伸出手,抓住了赵元洲的手臂。

    “放手!”赵元洲皱着眉头,甩开赵怀意的手,满脸厌恶地看着他,“别碰我!你个野杂种!”

    “赵元洲,你最好趁我改变心意前,安分一点。”赵怀意垂下手,冷漠地看着他。

    赵怀意被他的眼神刺激到,大声咒骂道,“你个野杂种也敢这么看我?”

    “呵。”听到这句话,赵怀意的脸色一沉。他伸手抓住了赵元洲的衣领,狠狠地看着他,“你再骂一句试试。”

    赵元洲看着赵怀意眼神中的威胁,心中不由一寒。他突然发现这个一向不吭声的软柿子变得凶狠了,甚至他都不敢直视现在的赵怀意了。

    但他还是嘴硬道:“骂你怎么了?我骂错了吗?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你根本不是大伯的儿子!”

    “谁知道你是谁跟谁生出来的野种?你分明是被祖父从外接回来的,平白占了赵府嫡亲的名头!你回来的时候,大娘已经逝世了!”

    赵怀意攥着衣领的手,指骨咔咔作响,平和到麻木的眼睛裹上一层阴鸷,一拳打在赵元洲的太阳穴,“你算个什么东西?”

    赵怀意的目光像是毒蛇的黏液,寸寸缕缕黏在赵元洲的后背。

    “敢在我面前叫嚣?”

    接着屈膝猛顶赵元洲的下腹!

    “我们之间,我才是尊。”

    赵元洲嘴角溢出鲜血,他怒视着赵怀意,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发狠般地扣住赵怀意的脖子,用力地掐着。

    都是八九岁的男孩,只知道用蛮力拳打脚踢,两个人很快在地上扭打成一团,但最终还是更清醒一点的赵怀意打赢了。

    赵怀意靠坐在假石山上,嘴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伸腿踢了踢昏过去的赵元洲突然嗤笑一声,“我是正统太子,天下之主,你算什么东西?”

    “哇!”

    身旁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惊呼,赵怀意扭头看过去,是齐书怡。

    齐书怡捂着嘴巴走近赵怀意,亮晶晶的眼睛在坐着的赵怀意和躺着的赵元洲身上不停转动,“你好厉害啊!”

    赵怀意:“厉害什么?不还是受伤了?”

    齐书怡:“你受伤了?哪里?”

    赵怀意动了动右腿。

    “真的受伤了!好多血!你一定很痛吧?”齐书怡双手放在赵怀意的腿上,低头吹了吹,“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夏至的夜晚很热,可赵怀意在齐书怡那里察觉到了一丝撩人的凉意,平息了他沸腾的血液,却惹得心脏猛烈跳动。

    齐书怡尽心尽力地吹了半天,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她皱着小脸从怀里拿出一张手帕潦草系上,她吸了吸鼻子:“这个我借你用一日,明日我会来这儿找你要的。”

    赵怀意看看腿上的手帕,又看看齐书怡的表情,扬唇一笑。

    “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

    赵怀意低头坠入齐书怡的双眼,那是一双澄澈、灿烂的眼睛。

    赵怀意突然觉得齐书怡就该是公主,是真的皎皎明月,不应该坠落尘间泥沼。

    更不应该是他制造的泥沼。

    被簇拥的人应该是齐书怡这样明媚善良的人,而不是像他这样阴暗不堪的人。

    第二日赵怀意费了老大功夫才到了偏殿的院子,但他从正午等到日落都没等到齐书怡。

    当晚的事,醉死的赵元洲不记得,年幼善良的齐书怡不记得,只有赵怀意一个人记得。

    他想,或许他这样的人,是注定不会有所念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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