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

    若说颜成壁的样貌像云姨娘像了六分,那剩下的四分就像极了颜知文。

    而颜知文虽然是北地之人,却生的斯文俊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很是明亮有神,只是里面总是蕴含着复杂的情绪。

    前世的颜成壁看不懂他的眼神,她只知道父亲对自己很是宠爱,这种宠爱超过了庶姐妹,超过了嫡姐,在整个颜府里都是不同的。

    而他的宠爱也让她沉浸在幸福之中不谙世事而忽略了太多东西。

    如今她才知道,正是这种宠爱让她成为了颜府众人的眼中钉,让她从小到大暗地里吃了不知道多少亏。

    更何况,她再受他宠爱有什么用,最后被他算计的是她,被利用的是她,被放弃的也是她。

    就在刚刚她终于看懂了他的眼神:怀念,喜爱,懊悔?

    颜知文透过她在看谁?

    她低头想着,耳边传来探星雀跃的声音:“姑娘,老爷来看你了。”

    她内心很是痛苦纠结,知道今天是躲不过直面颜知文了,既然不能躲避,那便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她整理了情绪,抬起头轻轻扯出一个笑喊:“爹”。

    她才十二岁,却因为常年缠绵病榻的原因早已褪去了两颊的婴儿肥,只是一张脸像雪一样白,卷翘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一双眼睛也黑亮亮的引人怜爱。

    眼睛之下像云姨娘,而眉眼之间像颜知文。

    颜知文看着这瘦弱小女孩一脸孺慕的看着自己,坐在凳子上也不禁柔声问:“身子可还好?”

    颜成壁笑了笑,轻声道:“还算好,只是还在等大夫过来。”

    说着拿帕子捂住口鼻咳嗽了好几声,小小一个人儿,低着头像是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一样。

    颜知文心疼的看着她:“我已经着人请了济世堂的许大夫,你再略等一会儿。”

    颜成壁点点头,她状似天真道:“爹今日怎么不上朝?”

    颜知文笑:“今日休沐在家,听见丫鬟说你又病了,就过来看看。”

    颜成壁眼眸弯弯笑:“爹对三娘真好。”

    颜知文对她好的时候是真的好,从小到大,但凡她有哪里不适,他都会过来探望照顾她。

    衣食住行,事事盘问,谁家做父亲也没细心到他这个地步。

    只是当时的颜成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是这样一个好父亲会狠下心把她送到虎窟狼窝里去。

    她如今是千般万般不愿意应付颜知文,可只要她一日是颜氏女,她就不能做出忤逆的事情,要不然这世人的唾沫就要淹死她。

    所以她不但要好好敬重颜知文,还要比以往更加去敬重,努力在他心里都留下自己的一点位置,借着他的力量躲开前世那些灾祸。

    如今之计,是要先找出是谁一直在下毒加害于她。

    颜成壁捡了生活里的几件趣事给他听,因为生着病的缘故声音也是甜糯软和的,颜知文笑着的看着她,整个人也前倾着身子也不时附和她几句。

    屋里是一片父慈子孝的场面。

    屋外有丫鬟通报说云姨娘来了。

    片刻后,颜成壁就看见云姨娘娉娉婷婷走进,她梳着桃心髻,发间只簪着简单的珠花,上身穿的是湖绿色素面杭绸褙子,里面搭的白色圆领中衣,下着白底刺绣马面裙,装扮看似素净,可颜成壁在秦王府那些年早就钻研透了女人争宠的手段,现在哪能看不出这些状似随意的打扮之外透着的是处处心意。

    她走过来先是给颜知文行了礼,然后才扑在床边搂住颜成壁哭道:“昨日我来瞧姑娘还没事,谁知道今日便又病了。”

    颜知文看着她哭的楚楚可怜的模样,叹了口气道:“你也别太伤心,她这病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好好治着问题便不大。”

    颜成壁也跟着给她擦眼泪:“姨娘别哭了。”

    云姨娘虽然不哭了可声音仍然颤抖:“妾哪里不知道,可三姑娘到底是妾身上掉下来到一块肉,妾和她骨肉相连心脉相通,昨夜里心口疼的老毛病犯了便一夜未睡,今早不过眯了一会儿醒来才听见说三姑娘又病了。”

    “妾可怜的三娘,小小年纪,受了这么多苦楚,妾真恨不得以身代之。”

    她声如娇莺,说起这番剖心的话来动人心弦,颜知文听了不禁多看了她几眼。这一看才发现她衣衫其实也甚单薄,连耳坠子都没带,露出耳边一抹雪白,便猜测着她大概是匆忙赶过来。

    一时动容看着她道:“你也辛苦了。”

    颜成壁看着他们这副情真意切的模样,想起姨娘刚才搂她的时候捏了捏她的耳垂,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于是她扯出一个笑容去拉颜知文的袖子道:“爹过来还没吃早饭吧,三娘知道姨娘那里的云吞做的好吃,爹要不要去尝尝。”

    颜知文看着她关怀道:“爹不急,爹等许大夫过来了再说。”

    颜成壁努力压着咳意笑:“许大夫还要一会儿,爹先去用早饭吧,不然三娘会心疼的。”

    “等许大夫问完诊,有什么事三娘会让丫鬟告诉爹。”

    她撒着娇威力实在强大,加上颜知文也心疼云姨娘生出来几分温存的心思,便也顺势点点头携着云姨娘的手离开了。

    她们走后,颜成壁这才卸下虚假的笑意露出一脸的麻木疲倦。

    她叹了口气朝望月道:“我有些累了。”

    望月明白她的意思,上前服侍她躺下轻声道:“姑娘睡一会儿,等许大夫来了,奴婢再来叫您。”

    颜成壁点点头,看着她落下红绡绣金缠枝纹纱帐,阖上眼陷入了一阵安静。

    安静没过多久,她还是听见了探星和望月抱怨的声音。

    “每次都这样,老爷来咱们院子凳子还没坐热,云姨娘就过来把人带走了。”

    望月的声音很是平静,只是道:“云姨娘也是为了姑娘好。”

    探星继续道:“我不觉得,姨娘若真对姑娘好平日就该多上点心,往日我们照顾姑娘都好好的,可姨娘来看姑娘后姑娘就总爱生病。上次姨娘喊姑娘去作伴,正是隆冬能冻死人的时节,姨娘就任由没关严的窗户对着姑娘,可怜姑娘年幼胆子小也不敢说什么,后面生生捱着,那天一回来就病倒了。”

    她话说的又快又密,望月想阻止都来不及,等她说完才压低声音道:“你可别说了,毕竟是姑娘生身的亲娘,我们又能说什么呢。”

    探星这才停止了刚才的话题,只是有点委屈道:“我这也是心疼姑娘,如今十二岁了还没我十岁时高,我十二岁可有两个姑娘重。”

    望月“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姑娘是小兔子,你嘛,就是小猪。”

    “好你个望月,也敢笑话我,我可不放过你。”

    颜成壁听见外头那细碎的笑语,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可笑过之后想起她们的话心里面又像密密麻麻被针扎一样疼。

    她不是傻子,也不是死板的泥塑人偶,她自然也能察觉到姨娘对她的粗心和忽视。

    可平日里姨娘对她总是轻声细语的,有什么好东西都会送来给她,她就会忍不住替云姨娘辩护,只想着姨娘并非有意的自己忍忍便也就好了。

    忍多了,习惯也成自然,便养成了前世她在家里人面前逆来顺受的性格。

    颜成壁眯着眼睛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又做起梦来。

    是小时候的事了。

    她三岁那年风寒半个多月都久治不愈,人都烧糊涂了,只记得云氏抱着她偷偷从郊外的宅子里逃出去,云氏顶着滂沱大雨跪在颜府前声音嘶哑的哀求刚下朝回来的颜知文救救她。

    本来对她不管不顾的颜知文却在见她第一眼就把她抱在怀里走进了颜府,从那以后颜知文待她入珍宝,连云氏也抬了姨娘留在了颜府。

    再后来她又病了,那次却被云姨娘紧紧搂住道:“三娘,你记住,等你爹来了你要让他去姨娘房里去。”

    当时她就问:“为什么,爹在这里也可以看姨娘啊。”

    姨娘却道:“这里不行,爹去姨娘房里姨娘就会给你生弟弟,弟弟生出来会对你好,你不是最想要个弟弟了吗?”

    其实她不想要弟弟,她只要姨娘开心,如今姨娘希冀的看着她,她眨眨眼睛点头答应了,等颜知文来看她,她果然如姨娘所愿把他劝去了姨娘房里。

    此后那些年里她因为三岁大病留下的病根开始缠绵病榻,而每次发病每次颜知文来看她,只要云姨娘捏捏她的耳朵,她就会想出各种办法让颜知文去云姨娘房里。

    五岁那年云姨娘生了永榆,她也有了弟弟,可有了这个弟弟云姨娘却很少来看过她了。

    所以那时候她开始讨厌永榆。

    讨厌他夺去了姨娘的宠爱。

    梦醒,她擦过眼角,抹去一点湿意,转过身子枕着手臂面向内壁。

    现如今想来姨娘其实也是存着利用自己心思,利用她的病和颜知文对她的爱护来为自己固宠。

    她总觉得自己应该理解云姨娘,毕竟她是风尘出身本就卑微,没有母家可以依靠就只能靠自己,反正自己病也病了,自己的病要是能对姨娘有点用其实也不错。

    就连她自己,走了云姨娘的老路,在秦王府给人做侍妾,知道跟奴婢没什么区别,受人白眼吃尽苦楚。

    可她心里还是隐隐的难受。

    她总会忍不住想,要是自己不受颜知文喜爱,云姨娘还会不会爱护看重自己?

    睡着会做做过去的梦,醒着会想过去的事。

    她又想起前世十五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那时候云姨娘身边有个吴婆子,是陪着云姨娘从江浙到朝京的老人了。

    吴婆子已经六十好几,人也糊涂了开始痴呆,一次她去见云姨娘的路上碰见这婆子。还没等她喊人就被这婆子拉着手说:“当年娘子想落胎去攀那嘉兴来的那位富商,是我劝娘子留下孩子上京去找大人,如今娘子沾了三姑娘的光得了大人的宠爱,就想把我踢开,可没这个道理。要不是我娘子现在还在风月场打转呢。”

    那时颜成壁被那疯妇粗鄙言语吓了一条,是云姨娘带着人把吴婆子堵了嘴赶出去,又搂着她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哄着她别怕,她那时平复了情绪后也就忘记了这件事。

    如今却是当年的一字一句都清晰的想起来,旁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揣摸那吴婆子嘴里的话,心里面对云姨娘的疑虑也愈发深重。

    她抚着胀痛的脑袋,只觉得里面乱糟糟的如同浆糊一样。

    一时听见有声音说“生身的亲娘怎么会舍得害你。”

    一时又听见声音说“颜知文的教训你还没吃够吗?”

    她又想起昨日那碗荣体益气汤,明知道不该往那方面想,却还是控制不住怀疑的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

    许大夫来的时候,颜成壁还是醒着的,望月分开一点绛红纱帐来看她惊讶道:“姑娘没睡?”

    她摇摇头:“刚刚醒来。”

    望月不疑有他,轻声道:“姑娘把手伸出来,许大夫好给姑娘诊脉。”

    她伸出手,隔着纱帐由许大夫诊脉。

    许大夫年逾四十,和颜知文一般的年纪,是京城内最富名望的医师,其实就颜成壁一个庶女而言是万万请不到他的。

    只不过因为颜知文拿了自己帖子的缘故,这才请动了许大夫为她诊治。

    颜成壁突然想起,荣体益气汤的药方还是当年云姨娘求许大夫配的。

    等许大夫撤了脉枕,她问:“许先生,我的病如何了。”

    许大夫道:“有些轻微风寒,常人吃几副药就好了,只是三小姐自小体弱,我这里还得斟酌。”

    颜成壁听了他笑:“先生也算看着我长大的,我自然相信先生。”

    听了她的话,许大夫也是笑道:“我家小女儿和三小姐一样大,我看姑娘就像看见自家女儿一样。”

    “她在哪里?平时无事可以让她来和我玩一玩。”

    许大夫笑:“那就太远了,小女在嘉兴老家不在京城。”

    颜成壁从床上坐起来拨开纱帐露出雪一样的脸笑道:“真是巧了,先生和我算是半个同乡。”

    她这举动把旁边的望月吓了一跳,就连许大夫也急忙撇过脸问:“这话怎么说。”

    颜成壁盯着他的眼睛跟他解释:“生我的姨娘人也是嘉兴人,先生说难道不算半个同乡吗?”

    许大夫道:“这样论起来,自然是算的。”

    “只是我老家是在嘉兴南边的乡里,与贵府的姨娘不在一处。”

    他低头继续去整理药箱,颜成壁面色笑脸盈盈不变,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云姨娘自小就被家里人卖给牙婆,后来到了杭州沦落风尘,她一向以过往之事为耻不愿意提起,就连颜成壁也只是听她说过自己是嘉兴人,这许大夫却是怎么知道姨娘具体是哪里的呢?

    看来许大夫和姨娘是真的认识,不但认识,交情只怕还是不浅。

    颜成壁见他要走,忽的拔高声音问:“许先生,荣体益气汤是你给我配的吗?”

    许大夫动作一顿,缓缓点头后问:“三小姐吃着可有什么问题。”

    颜成壁拿帕子捂着嘴费力咳了好几声,这才轻声道:“没什么问题,只是往日里姨娘总和我说全凭这荣体益气汤吊着我的命,所以如今我想谢谢先生,要不是先生我只怕都活不到这么大。”

    说了这样一长段到最后她声音也虚弱了下来,人也萎靡了不少,许大夫看见她这模样眼里划过一丝怜爱。

    他别过头不忍再看那纯真的眼神,只是低声道:“荣体益气汤三小姐小时候吃还好,大了就没什么效果了,我会跟府上姨娘说一另换一副药的。”

    颜成壁乖巧答她:“都听许大夫的。”

    许大夫离开后,颜成壁这才又闭上纱帐,将脸藏进纱帐里。

    耳边是望月絮絮叨叨说:“姑娘刚才真不该露出脸来,若是让别人知道就该指责姑娘不懂礼法了,还好姑娘年纪还小,就算让老爷太太知道顶多也就讲两句。”

    她木木的听着,心里却像飘雪似的一阵寒冷。

    看见了许大夫的反应,她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搓了搓手心,只觉得连血液也是凝固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血液重新流动起来,又揉着脸蛋让僵化的表情慢慢柔和下来方才罢休。

    这颜府,就是吃人的地方,父不是父,母不是母。

    这些人吃了她第一世,要吃她的第二世,要喝干她的血,吃尽她的肉,把她变成一副麻木的空躯壳才会放过她。

    可天地之大,哪里才是她的归宿?

    她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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