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五

    春日里的鸟鸣一下下吵得小丫头们拿软棉花堵着耳朵,四周古树参天,绿树成荫,红墙绿瓦里堆出个采光极好的院子。正中漆色的大门虚掩着,时不时有风打在帘子上,惹来一阵清脆的玉子相碰的声响。

    宋锦安猛然惊醒,白色的软纱垂下来遮住她往外看的视线,她呆躺了片刻,狐疑地拨开软纱。

    她还活着?

    这念头才一升起就叫宋锦安觉着不对劲,周遭的环境陌生至极,身子也全然没有产后的疼痛。她不经意间翻开被子,瞧见双莹白的手。

    非她熟悉了二十余年的手腕。

    宋锦安惊恐地举起掌心反复揉搓,复而意识到什么,颤抖地抚摸上她的脸。

    全部变了,这具身子,并不是宋家大小姐,那她是谁……

    “五妹妹醒了!”翡翠眉开眼笑地替宋锦安卷起帘子,又抽出抱枕垫在宋锦安的腰后。

    宋锦安忙垂下头,遮住眼底的警惕不安。

    “你可是睡得舒坦!巧姐姐为了你的事可是内疚死,你说说你,英雄没做成还受了两天罪,你且瞧着张妈妈该怎么骂你!”翡翠嘴里满是数落,神情里却不见恼,反而欣喜地递上碗药汤。

    黑乎乎的汤汁盛在褐色的碗里,光是闻着就苦涩无比。

    宋锦安犹豫半响,伸手接过碗,“我睡了多久?”

    “七天七夜!我险些备上棺材了!”

    宋锦安这才意识到额前传来丝丝的刺痛,她欲探手去摸却遭翡翠拦下。

    “别碰,到时候恭陵巷最漂亮的姑娘脑袋挂道疤可如何是好。”

    借着两人凑近的功夫,宋锦安飞快扫一眼对方的打扮。还是熟悉的燕京装饰,不对,似乎这个银镯子的设计有些特别,各大银楼都未售过这种。

    “怎么同我这般客气!你不还打趣过要娶我么?”翡翠嗔痴地刮宋锦安一眼。

    这一言惊得宋锦安差点摔了碗,她娶她?

    见着对方的神情委实不对劲,翡翠拧起眉头,“不过是年前咱们都翻过十七还定不上亲时的戏言,你难不成把脑袋跌坏了?”

    宋锦安稳住心神,适时流露出一分茫然,“一觉醒来确实想不起来事情,只是觉得姑娘眼熟。”

    翡翠惊得不住咂舌,“真坏了,都能叫你这般文绉绉的讲话了!”

    宋锦安:……

    她状似无意地试探道,“头好晕,连这是何地都忘了。”

    “燕京南大街恭陵巷的百景园,你是咱们园里年纪最小的宋五,平日里除店内打杂外替人画本子……”翡翠惋惜地补一句,“还记着你是为甚么受伤的么?”

    宋锦安摇摇头。对方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前几日我们探望巧姐时又撞见那杀千刀的夫家打骂她,扭打时你磕到了脑袋。等我们反应过来,你瘫在地上流了好大一滩血,可给我们几个吓坏了,大夫都说料理后事吧,谁承想你昨夜脉搏忽就有力起来。”

    原来如此,宋锦安默叹一声,所以她是遇着了话本子里借尸还魂的怪事。

    “翡翠,宋五可有好些?”外头一个脚步轻快的人影推着门进来,她一身黄色对襟小衫,待看清宋锦安能坐直后笑盈盈倚在门柱子边,“我就知道你这泼猴命大,阎王不收。”

    “二姐,宋五的脑袋给摔坏了。”翡翠苦着一张脸。

    香菱瞪目结舌,绕着宋锦安反反复复问了半响才接受了翡翠的说辞。她们家的泼猴小五确实跌坏脑袋了。

    “明儿带人去前街找大夫,现下我们得去李家瞧瞧。”香菱皱着眉头,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

    “甚么?”

    “还不是巧姐的事,姓李的混蛋死活要两百两银子才肯和离,当初我们怎就眼瞎同意了这门婚事!”

    一听李家要钱,翡翠蹭地声跳起来,“岂有此理,巧姐嫁去十年任劳任怨,就因不同意纳妾便叫他李家蹉跎!”

    见两人都神色匆匆朝外赶,宋锦安忙掀开被子跟上。

    百景园不过一个出售手工制品的小店面,穿过个小天井就是店铺。翡翠和香菱围在柜台后面商量一会儿如何要人。

    直到脚板稳稳踩在石板面上,宋锦安才将那重回而来的不真切感摁实。

    上天待她不薄,她当真活过来了,然宋锦安竟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

    片刻思忖后,宋锦安迈腿走出店铺,外头是生机勃勃的槐树,是开的正艳的杏花,是热热闹闹的街头。

    那久违的烟火气猝不及防砸的宋锦安眼神模糊,她猛然停住脚步扭头去望。

    四四方方的宅院只是四四方方的宅院,再不是牢笼与枷锁,她要出去,没有人能拦。

    心口酸涩,宋锦安低头忍住泪意,贪婪深嗅口气朝旁边做面食的摊位走去。

    “宋五,几天没见着你了,今天也吃面?”

    宋锦安笑一下点点头,然后状似无意道,“睡昏了头,今日是元泰三年几月?”

    店老板笑得直不起腰,“我看你何止睡昏了头,如今是元泰七年三月八日!这中间的时日叫你吃了不成?”

    元泰七年!

    宋锦安如遭雷击,她错愕地扫视四周,她这一觉醒来竟过去了四年!难怪翡翠身上的镯子款式她从未见过。

    那些心底的疑问叫宋锦安几乎迫不及待地拽住老板,“我刚刚听说朱雀街出了件大事,你知不知晓?”

    “朱雀街那里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店老板眼神放光,兴奋地坐下一副听好戏的模样。

    “没听清楚,只隐约听到和六年前出事的宋家有关,你可有更多消息?”

    问完这句话,宋锦安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脸。

    在她迷茫、惶恐、激动的等待下,店老板把咂着嘴,“那个造反的宋家?唯剩的女眷可还在教坊司中呆着,这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宋锦安的手微微松开,苦涩的失落卷上她的眉梢。四年过去了,宋家还是人人喊打的逆贼的案子,不过好消息是嫂嫂还活着。

    “想必是我听错了罢。”

    “不过我倒是听说了谢家的事。”店老板没有看出对方的无精打采,反而打开了话匣子般凑近,捂着嘴嘀咕,“谢家那位阎王如今是首辅大人,仗着皇帝宠爱,前几日还抄了兵部尚书的家呢!啧啧,我二舅那天从朱雀街过的时候正巧瞧见了,两排军爷杵着,为首的谢大人光是露出个背影都叫人吓得魂飞魄散。”

    店老板犹觉不过瘾,又细细描绘了番他二舅回来了卧榻两天的窘状,“你说读书人能做到谢首辅的位置上也真真是这个。”他从袖口里悄咪竖起根大拇指,但见说罢对方没给反应,他敲敲桌面,“宋五?”

    宋锦安从碗里抬起头,吃的面带油光,嘴里满满当当地腾不出口回话。

    店老板见状乐呵地领着桌布走开,不住感慨宋五还是这个猴样子。

    路过的马车扬起尘土,稍不留神就溅到摊位的碗筷里。宋锦安却低着头,吃的很认真,半点没在意那汤面上浮起来的尘沫。

    小小碗面,宋锦安足吃了半个时辰,她擦净嘴丢下一枚铜板的时候店老板还在纳闷:这孩子咋吃的这么干净,连汤都没剩一滴。

    “哎,婆娘,你尝尝我的手艺是不是又精进了,宋五全吃掉了!”

    ***

    街角处几个小孩撅着屁股在斗蛐蛐,偶尔有两只大黄狗跑来嚷几声吓得小孩子直跺脚。郁郁葱葱的槐树底下立着位白色长裙的姑娘,明是素裳却觉浓桃艳李,乌珠顾盼。可惜人似乎有点傻,已然呆呆对着地面的井水望了好半会。

    直到树上飘下片叶子搅皱了井水,宋锦安才仰起头。

    四年了,她缺失了四年的经历宛如幽魂般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而有的人可以在这四年里花团锦簇。

    那是一种说不清的嫉妒,原来将她拉下水的人自己却不会湿鞋。

    忽而她想到谢砚书当年是否也是这般念头。若非父亲粗心漏掉了物证,谢家不会成为人人喊打的贪污犯。谢大人也不会以死自证清白,谢夫人更不会崩溃下上吊自尽。所以谢砚书那么恨宋家,是宋家毁掉了他本顺遂美满的人生。

    大抵这便是因果循环罢,宋家最后也因个莫须有的罪名被逼死了。区别在于,谢家的清白在十年前大白于天下,而宋家的谋逆案她却不知何时能查的明白。

    悠悠叹口气,宋锦安领着裙摆站起,她不想再忆起那个人了,既说好生生陌路那就不要再纠缠。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宋家的案子,尚在军妓营中的嫂嫂还有宋五的担子,她都得扛起来。

    宋锦安顺着来时的路脚步从容地往百景园赶,才一进去就听到张妈妈的鬼哭狼嚎。

    “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是!官差老爷那离也是你们能去闹的?现下巧玉没救出来,还叫翡翠伤着了!”

    香菱和邬芡皆垂着脑袋不吭声。

    宋锦安放轻脚步迈进来,张妈妈一见她立即怒火中烧,“你还敢往外跑,说,是不是又去找李三了!你玩的过人家吗!”

    宋锦安老老实实摇头,“我没去那。”

    “当真?”张妈妈狐疑地摸着下巴,得到宋锦安的反复保证后她才松口气。

    “行了,现下巧姐和婉娘都在李家,明天我拿钱去赎人,届时和离我们也不必再担忧她们。”

    “两百两!”香菱跺着脚大叫,“我们哪来那么多银子!”

    “没有银子也得凑出来!巧姐才二十六,婉娘才八岁,难不成一辈子跟着李三活受罪!”张妈妈没好气地一拍大腿,脸上也是藏不住的肉疼。

    百景园的生意养家糊口尚且困难,要短期内拿出百两银子便只有一个法子——当了店铺。

    邬芡显然是想到了这种可能,她白着脸不住摇头,“不行,这间铺子是妈妈的心血,也是我们的家,不能当。”

    “不能当那你倒是变出银子来。”张妈妈翻个白眼,骂骂咧咧地走到柜台后面拨弄算盘,嘴里不住嘀咕着她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捡了这五个小兔崽子,一个赛一个的能惹事。

    香菱死死咬着下唇,眼里晃动着倔强的水光。

    “大不了我去解香楼!”

    一言出,张妈妈连算盘都要摔地上了。

    “你是反了天了!看我不揍死你!”张妈妈气得大掌狠狠朝香菱胳膊上拧一圈,拧的她嗷嗷直叫。

    场面一时间混乱起来,店里骂人的骂人,痛哭的痛哭,显得宋锦安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她安安静静立在门边上,乌黑的长发自然垂下遮住她粉嫩的耳垂。

    宋锦安转着脑袋仔细打量店内摆设,中央的桌面堆着些南疆运来的玉镯子,两侧是各式稀奇好玩的小挂件,唯有墙面上的字画瞧着有几分价值。

    忽的,她想起翡翠话里提到的宋五原先也卖画。

    “我从前卖出去的都是什么画?”宋锦安直直看向邬芡。

    邬芡微愣片刻,刚刚那一眼叫她觉着宋五变了许多,但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摸着鼻子道,“多是鸟兽鱼虫。”

    宋锦安嗯了声,转身走进后院屋子。

    张妈妈莫名其妙看着她的背影,“脑袋摔得不轻,说起话来没头没脑。”

    宋锦安回屋后费了老大的功夫才找出墨彩。

    铺开宣纸,宋锦安握着沾满墨汁的笔不轻不重地落下一笔,一条鲤鱼跃然纸上。望着画里斑驳的光影,宋锦安的神情微不可查一暗。

    从前的宋大小姐有两绝冠燕京。一是宋大小姐国色天香容貌无双,二是宋大小姐丹青圣手,一画难求。

    鲤鱼戏水,藏匿于荷叶之下,执笔之人久久无言。良久,宋锦安释然地松开笔。既然世人都认定宋大小姐死于六年前的充妓之路,她还何苦纠结于遥远的往事,不如卖画挣银子来的实在。

    烛火影影绰绰,在日斗的光辉里渐渐融成豆粒。宋锦安揉揉发酸的肩膀,吹干画纸,轻手轻脚敲开了隔壁邬芡的屋子。

    邬芡打着哈欠走出来,“宋五,一大早上有啥事。”

    “我给大家看样东西。”

    片刻后几人围在桌前瞠目结舌。

    浅水里荡着一尾红色鲤鱼,鳞片仅用水彩叠铺,却栩栩如生,于纸面上缓缓流动波光。

    香菱最先反应过来,眼疾手快把画卷回去,“你偷东西?”

    “这是我自己画的。”宋锦安顶着众人狐疑的视线淡定解释,“这画拿出去买定然值个好价钱,我听闻城头粮油店的富豪喜画,张妈妈不如去试一试。若能顺利拿到银子我们也不必当去铺子。”

    短短几句话,几人大眼瞪小眼,敢情宋五这是打算拿她自己的‘大作’去糊弄人家。

    “不是,那些富商眼睛见过多少大作,你这行不行,别又叫人家打一顿。”香菱担忧地抽出画卷又细看几眼。

    嗯,还是一尾鲤鱼一筐荷花,看不出名堂。香菱默默又把画放回桌上。

    “你们尽管把画放到他跟前就是,如果他看不上再当铺子也不迟。”宋锦安胸有成竹地浅酌一口茶。

    张妈妈犹豫片刻,还是收下了画。毕竟宋五的那点墨迹可比银子便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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