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六娘的身子养了数日终于好起来,这些时日,孟简之应着孟叔的要求每天都会来照顾她一个时辰,守着她吃药。

    六娘知道他春闱在即,心内着实不安起来。

    可无论她与他说什么,他只是不应,或者淡淡地说一句,“无妨”

    可觑着他愈发没有耐心的神色,六娘着实不知道是真无妨还是假无妨了。

    既然这般,六娘便也不顾了,由着他照顾自己。

    她身子渐好后,看了眼几上放着的几本小书。

    她发觉是孟简之新与她拿过来的。

    六娘想起,日前,他说她不用再找他读书,她以为,他不会再管他,哪知道,他今日又将书册拿了过来。

    六娘翻了翻,发觉是当时颇富盛名的王维安所做药理之书。

    六娘蹙眉想了想,她那日让自己不要再读闲书,莫非是让她专心医道。

    起初,六娘学习药理是为了给孟简之医眼疾,毕竟他的眼睛是为了阿弟才伤的,六娘做不到不闻不问。

    可后来,她发觉自己擅长且喜欢,便也跟着孟叔学了进去。

    这些时日,孟简之拘着她读书,她便读了颇多药理学问。

    之前,她只懂死记该用什么样的汤头,却不懂中缘由,此番,倒是驻了根基,她觉得自己脑袋里的东西渐渐有了体系脉络。

    她既喜欢,便一门心思扎了进去。

    这会儿读开书,也不再去想孟简之的心思态度。

    直到后来,听到顾翁戎震耳的声音。

    阿爹何时这般失礼过,她心内起疑,突觉不安起来。

    她蹙着眉头,从榻上下来,裹了件绛红色小袄,将头发简单地竖起来,趿着鞋子推开门。

    今日,风雪甚大,数日都藏在暖屋之中的六娘推开门,骤然被寒意裹挟,整个身子不禁战战发抖,顿时生了怯意。

    可她听到阿爹的声音是从隔壁孟叔处传来的。

    她陡然心里一落,只觉得不妙。

    忙将衣服套好,便往孟叔家去。

    “孟兄,这是意欲何为啊?!”

    她听着阿爹失态放声的声音,脚步不禁站了站,

    是阿爹和孟叔争吵起来了吗?

    他二人何时做过这般争执,莫非又是为了她和孟简之的事情。

    六娘心内愈发不安起来,无论他二人如何,她都不想牵连两家长辈。

    六娘正想着,突听孟叔斥道“你放手,今日我便要打死这孽障!”

    六娘倏地抬眸,是为了孟哥哥……

    她心中陡然砰砰跳个不停,脚下步子乱起来,她慌忙上前,砰地一声推开孟家的门。

    赫然入目便是孟叔高举着荆条,啪地一下,毫不留情便落在他身上。

    孟简之只穿着里衣跪在雪地之中,他侧身去躲,荆条落在他右臂,荆棘上的倒刺滑破里衣,血迹渐渐渗透出来,将里衣的边缘染得殷红。

    他似乎支持不住,半歪着身子,以拳撑着雪地,身上已然中了好几鞭。

    他今日连发都未束,发丝散乱在面前,嘴角也洇着血迹,更衬着他惨白的面色。

    六娘慌忙握着阿娘手臂,“这是怎么了?阿娘?孟叔这又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顾翁戎和顾大娘却都未及理她,只是惶惶看着孟老爹手中的荆条。

    六娘不自觉已将自己的指尖掐得煞白。

    这些年,孟叔虽常为孟简之生气动怒,可不过是让他去院子里跪着,哪怕请出家法,都没用过这样的荆条。

    六娘看着孟叔颤抖着的唇和胡须,她从未见孟叔动过这般的怒意。

    她不禁望向脸上已失了血色的孟简之,一下子就慌乱起来。

    六娘捉住顾大娘的手急道“阿娘,孟哥哥已然这样,不可再打了啊!”

    顾翁戎何尝不知道,只是他们拦不住。

    两人一同上前欲抓住孟叔的手,顾翁戎痛心疾首道“年节未出,孟兄何故发此大怒?简之他纵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让他慢慢改就是!简之是我学生,我亦将他视为半子,孟兄如此打他,我一个做师夫的尚且心疼,何况孟兄你自己呢,且饶了他吧!”

    “慢慢改?你且问问他,知错没有?”

    跪在雪地里的孟简之强撑着身子,拭了下唇角的血迹,“我,无错。”声音虚弱,却冷冰冰地砸在地上,半点没有转圜的意思,连他半弯着的身躯,都僵直地写着执拗。

    听到这话,孟叔面上又怒又痛,当即甩开顾翁戎的手,唰地又是一鞭。

    孟简之仍旧用双手勉励强撑。

    六娘见了,忍不住扑簌簌落泪,她匆匆跑过去,握住孟叔的手道“孟叔,莫要再这样打孟哥哥了,孟哥哥他这些时日照顾我颇为用心,您就看在六娘的面子上饶了他吧,他春闱在即,如此重伤,怕是连上京都去不了了!”

    孟叔却挣开她的手道“六娘,你不要拦我。”

    六娘没有想到,她根本劝不动孟叔。

    幼时,孟叔惩罚孟简之,她站在旁边眼泪汪汪地瞧着孟简之,神情可怜得仿佛那板子是打在她身上似的。

    孟叔每次见了,便先于心不忍,落下气势,怒斥孟简之,说是看在六娘面上,便饶过他。

    可此番,六娘,也无能为力了。

    她缓缓蹲下身,看着孟简之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已然哭成一个泪人。

    “孟哥哥,不论是什么缘故,都先向孟叔认个错吧。”

    孟简之却抬起幽深的眸子,冷冷地望住她,哂笑一声“这件事与你无关,走开!”

    六娘蹲得本就不稳,他伸手一抚,便将她抚倒在地。

    六娘撑起身子,抿唇回眸望着他。

    孟叔见他将六娘推倒,又举起荆条,“你这逆子,当真是半分不知悔改!”

    “孟兄,再这么打下去,他便是连命都要没了。”

    眼看着那荆条又要落下来,六娘一时惊慌,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本能地扑到孟简之身前。

    她只知道,他不能死,纵然他冷漠,纵然他无情,纵然他总伤她心,可他却是拯救过她的神祇,神祇不能死。

    她半揽住他的脖颈,用娇小的身躯挡在他身前。

    而孟简之似乎神色一怔,她决然扑过来的那一瞬间,他没有反应过来,亦没有推开她。

    “六娘!”站在一旁的顾翁戎和顾大娘神色一惊!

    六娘将决然的后背留给孟叔,她只觉,如此,孟叔总该收手了。

    可已然着了力度的荆条如不受控制的腾蛇,迅猛地飞过来。

    来不及做什么的顾大娘忍不住紧紧闭上眼睛,她不忍看。

    可,亦是刹那间。

    六娘发觉她被孟简之环抱着,扑坐在地。

    是他反身,将她护在身下。

    她坐在冰凉湿津的雪地中,仰望着支撑在自己身前的孟简之。

    而直直看着六娘的那双眼睛如深渊中的困兽,布着血丝,周身都是凶狠戾气,六娘她以前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

    她呆呆看着他。

    眼见闹得顾家人都惊动,孟叔如何还能不收手。

    孟老爹看着雪地里的六娘和孟简之,半叹着,扔掉手中的荆条,转身回房。

    顾翁戎慌忙上前扶住他“简之!”

    他刚才似同谁置气,此时却终于卸了力,整个人半歪在顾翁戎身上。

    顾翁戎半扶半搀着他回房。

    六娘在雪地呆坐了半晌,冬日里她身上却出了一层层细汗,此时,寒风从袖口钻进来,她才觉察到这通身的凉意。

    后来,孟简之陷入了沉沉地昏迷。

    六娘伸手过去,给他诊脉,他的手冻得通红。

    她给他热了一个汤婆子在身上暖着。

    顾翁戎帮忙解开他的上衣,六娘去检查他的伤口,她未曾与他这般亲密,可,她既想做个医者,又怎该在意这些,她亦没有心思在意这些。

    她只是看着他身上的伤痕,就觉得心颤。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孟简之身上的伤痕。

    所幸并非每一鞭子都下了十足力气,只是荆条倒刺横布,刮了皮肉,才显得格外狰狞。

    但,即便如此,寒冬腊月跪在外面已然难捱,又受了如此的重伤,只怕不好养。

    何况,再过月余他可便该启程去上京了。

    六娘小心翼翼地给他上着伤药,药粉撒上去,他便紧抿双唇,眼睫闪起来。

    定然疼得要命。

    六娘给她上药的手抖了抖,她突然想起孟简之眼睛受伤的时候,有一瓶止痛良药,便去隔壁药房,在孟叔的药箱里翻箱倒柜找起来。

    突然,有人伸手递给她一瓶药。

    六娘抬头,原来,这药孟叔早寻了出来,就预备着给他用上呢。

    六娘叹口气“谢谢孟叔,孟叔?……”

    她看着孟老爹的神色,犹豫了半晌,到底没问出口“孟叔,你放心,我来给孟哥哥治伤,去上京前,他会好起来的。”

    老人家却神色复杂看着她。

    六娘接过他手中的药瓶,便也再没言。

    孟简之昏迷了整整两日,直到第二日的晚间。

    六娘用阿爹送给孟简之的铜灯,点起了蜡,正打算坐在几边小憩一下。

    她用手撑着脑袋,她看着同铜灯上的火苗轻轻摇曳,渐渐打起了瞌睡,脑袋不禁一下一下地向前点着。

    这些日子,她直到戌时方回家里歇着,辰时又过来看孟简之的伤势,大概是累坏了,只在榻边坐着竟都憩着了。

    直到,突然听到轻咳地声音,她蓦然醒转过来,迷迷糊糊就喊道“孟哥哥?”

    半晌,她睁开眼,看清眼前的景象,孟简之正坐起身,偏着头望向她。

    六娘一欣喜,险些将烛台打翻“孟哥哥,你醒啦?”

    他忍不住咳着,偏过头去,不再看她。

    六娘走到他身边道,忧心道“孟哥哥,你身上可还疼,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你怎么在这里?”声音仍显虚弱,却依旧能听得出来言语间的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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