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孟简之默了一瞬。

    “跟我来。”

    他将六娘拉到一旁的茶楼里。

    他头回这般正经地坐在她对面,六娘心里砰砰直跳,只觉不安得很。

    孟简之是不是真生气,她隔着一丈远都能嗅出来,刚才,他必然是怒急了。

    六娘垂眸瞧着手中的茶杯,不敢抬头看他。

    良久,孟简之开口“我如今连个官身都没有,还没到你能到人前炫耀的时候。”

    六娘垂着的眼眸又黯了黯。

    “以后不要再去卖酥酪。”

    “可我不去卖酥酪,又该做什么呢……”

    “你除了这等俗务,便无事可做了吗?”孟简之的眉头轻轻蹙起来。

    六娘听了这话,觉得咽入口中的茶太凉,将浑身都灌了个凉津津的,六娘将杯子推到一旁,看着茶中轻摇的水纹。

    她喜欢跟着阿娘做酥酪,因为食可令人解忧,若是身边人能开心,六娘便也会欢喜。

    她幼时曾使尽浑身解数为了孟简之笑一笑,可却收效甚微。

    她当时不明白,为何美食佳肴在前,却讨不来他的欢喜,现在她知道了,这些于他而言,不过俗物罢了。

    六娘回头看着孟简之淡淡的神色,那她呢,在他眼里,亦不过俗人是吗。

    六娘心里一凉。

    “不如,读些书”

    六娘望着他漠然的神情,他大抵是在厌弃她不读书了。

    可六娘并不是不喜读书,自顾翁戎把她收养回来,亦教她识文断字。

    只是后来,阿娘娘独自卖酥酪辛苦,六娘于心不忍。

    诗书琴棋,那是大家女子的功夫课业,而她,认得自己的身份,填饱肚子是紧要,哪里敢将时间耗费在这些风花雪月上。

    可如今,如今,也许不同。

    六娘看着眼前的孟简之,日后,他是要有官职在身的,如果,他有一个胸无点墨的妻,大体会被同僚笑话。

    能读书,当然很好。

    何况,若是能与他一起去书院读书,她自然也是欢喜的。

    “可,书院不允许女子入读,阿爹又忙着编修院史。”

    “你的阿爹是书院的师长,纪瑶琴日日去书院旁听,你亦可以,只是你从未在此事上动过心思罢了。”

    六娘心思敏锐地一动,她仔细地看着孟简之面上的神情。

    纪瑶琴,六娘当然听过这个名字,汝宁都将这位了不起的小女娘传出花来了,连六娘都知道,她是山长的幺女,她娘亲是四大世家出身,听闻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于读书一事更有天赋,若非是个女子,也许真能考个举子回来,山长见她有天赋,便将她放在书院中,偶尔做些文章学问,学些琴技棋艺。在这一点上,六娘亦佩服纪瑶琴。

    可,纪瑶琴这三个字从孟简之嘴里说出来,六娘总觉一丝不寻常。

    他一向对周遭的人事不上心,尤其对女子,六娘不曾记得,有任何女子得过他这般的赞许。

    六娘埋下头“纪姑娘聪慧,我……并不能比。”

    良久,孟简之淡淡道

    “没有什么不能比的,我来教你。”

    六娘仰头看他,不自觉握紧手中的茶杯,他是说,要亲自教她读书吗?

    她闪了下眼睫,心中漾起一丝淡淡的,微不可查的欢喜。

    可她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孟哥哥来年要去参加春闱,教我,不会打扰到你吗?”

    孟简之不曾抬头看她,他转了转手中的杯“花不了多少功夫。”

    她觉得心中的那丝欢喜渐渐漾开。

    孟简之愿意教她,也许,也并没有那么厌弃她吧。

    窗外洒在孟简之侧脸,半侧温润如玉,半侧则隐于晦暗阴影。

    她想,虽然,他不喜欢她,可,他待她,也是好的。

    那隐于晦暗阴影的半侧,她可以去慢慢靠近,她有时间。

    她欠他的,她总能弥补。

    “玥娘性子太过不拘,日后,少与她往来。”他突然沉声道。

    六娘的心绪被打断,她微微蹙起眉头。

    “我与玥娘自幼相识,她虽说话直些,但却没有什么坏心思……”她怯怯地试探着。

    可她见孟简之眉尖蹙得更深了。

    她不禁添道“孟哥哥,我会叮嘱玥娘不再妄议你的事情。”

    半晌,孟简之抿唇将茶杯放在桌上欲走。

    六娘慌忙起身“孟哥哥……”

    “由你”他撂下冰冷的一句,转身离开。

    六娘呆坐了片刻,才沉沉叹口气,慌忙跟出去。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雪来,他步子这样快,等六娘跟出来时,已不见他身影。

    雪花落在六娘的眼睫上,她轻轻眨了下,便化为晶莹一滴落了下来。

    *

    后来的几日,天愈发冷了起来,雪已积了一地,就是到了春季也不好化。

    六娘将大娘新给她做的杏黄色对襟小袄裹在身上,按照孟简之说的时辰,去隔壁院落寻他。

    他已在堂屋中读书。

    早将六娘今日需要读的书挑拣出来。

    六娘用手背试了试他的水杯里水的温度,给他换了一盏热茶。

    孟简之并未抬头看她一眼,这些时日,六娘已经习惯了他的安静。

    六娘亦安静得坐在他的对面,开始翻书。

    她看见了椅座旁添的一盆炭火,她一呆。

    她突然想起,昨日,她随意说了一句堂屋里冷。

    她抬头看向埋头伏案的孟简之,是他还记下了吗?

    六娘,下意识将手放在炭火盆上烤了烤。

    心里似乎也暖了一些。

    她抬头看向孟简之,他就这样静静坐在自己对面读书。

    其实,这样的日子倒也挺好,也许,一切没她想象的那般糟糕。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或许,也已很好。

    她偏过头,陡然看见外面的果梅枝上落了一只喜鹊。

    果梅树正是六娘家种的那棵,只是枝丫落到孟家院子里。

    喜鹊冻得整个头瑟缩在身子里,身上积满了雪。

    六娘一时动情,半探着身子,向窗外指去,激动道“孟哥哥,快看,那里有只喜鹊,别是要冻坏了吧。”

    孟简之将视线上移,对上六娘的目光,他没说话,可六娘看懂了他的意思。

    六娘神情一滞,慌忙坐正身子,用书将挡住孟简之的视线。

    小女娘初时,还记挂着那只喜鹊,渐渐便读进去书了。

    六娘发现,孟简之教她的东西,简单却成体系,加上他的注解,便格外易懂些。

    起初,六娘拿着纸笔将书中的东西皆抄写一遍,孟简之却嫌弃她的字丑,六娘便学着孟简之最喜欢的小楷,一遍一遍抄到他觉得满意为止。

    后来,孟简之说要去书院,她亦要跟,孟简之只得带了她了同去。

    孟简之让她在书院里随处看看,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六娘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发了会儿呆。

    她沿着结了冰的溪流一路向前行,直到听到一行琴音如涓涓细流,悠扬婉转。

    是孟哥哥在弹琴吗?

    六娘知道汝宁书院亦有琴课,孟简之的琴技极好,可孟家无琴,孟简之从未弹过,她又哪里有机会听。

    想着,六娘沿着溪流而上

    那座亭子就在河流之上。

    六娘远远地瞧着似是孟简之的身形,便一路小跑过去。

    直到离了近一丈远,才发觉那柱子所遮挡处,尚坐了一个人,一个女生。

    孟简之没有弹琴,弹琴的却是这个女生。

    她头上堆着翠羽明珠,身上是珠翠罗绮,隔着老远六娘看不清她的容貌,不过,想来,是极好看的。

    六娘的步子一下子缓下来,她不知为何,看着孟简之和她坐在一旁,自己竟似没有上前的勇气。

    “孟大哥,我这一段弹得如何。”声音清脆。

    孟简之没有说话。

    六娘一滞,才缓缓走过去,这会儿细瞧,果然,那女子长得螓首蛾眉,清眸流盼,是她见了也会怜惜的。

    六娘停到距他们半丈远处。

    孟简之只在之前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此时正低头看着那女子身前的琴。

    那女子发现了她,淡淡笑着打量了她一眼,又向孟简之道“这书院里一向没有女子,这女子莫非是阿爹新找来的洒扫?”

    六娘知道她是谁了,她是纪瑶琴,山长的女儿。

    纪瑶琴虽在书院读书,却常在内厢旁听,不与众学子同堂,六娘自然没见过她。

    看来,纪瑶琴也没见过她。

    孟简之垂着眸无言,并未看向六娘,看来他并不想解释她的身份。

    六娘亦只是淡淡笑了笑“姑娘弹得真好听。”

    “你也懂琴?孟大哥听我的琴音听惯了,听不出好坏,姑娘既然有缘听到我的琴音,那,姑娘觉得我弹的如何呢?”

    六娘听着她这句话心里倏地一落,她飞快扫了一眼无动于衷的孟简之,脸上仍勉强挂着笑意“我不懂琴,但纪姑娘的琴声,听着如清风徐来,山月冷冷,我只听着,便似寒意扑面而来,想来,是好的。”

    孟简之似乎略带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纪瑶琴也似乎眼里稍微一怔,旋即又恢复笑意,却并不理她,仍旧坐了回去,她自顾自侧头看向身旁的孟简之,问道“孟大哥,你再听我这段练得如何?”

    孟简之仍旧无言,纪瑶琴上手熟练地拨着弦,袅袅琴音似将她隔绝于外。

    六娘扶着柱子,看着他二人。

    原来,多余的竟是她。

    六娘抿唇,转身便跑走了。

    她又原沿着那结了冰的河走下去,她看着那冰面上的裂痕,莫名觉得,这河水流过裂冰,大约会很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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