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一阵唏嘘，皆在座下偷瞄这两尊大佛，不敢说话，生怕气氛又紧张。
将画师赶走了拿谢珩来用，这不是摆明了在羞辱。沈清衍不知道她怎的突然起了这番心思，但因得刚刚说透了，他并不担心知月会过于出格。
李知月遥遥望他，客客气气地温声补充道：“早闻谢大人善丹青，不知，平阳配不配得谢大人画像。”
谢珩挑眉回望她，余晖从外头漏进来，映了他半边身子，半边在霞光里镀金，半边暗在帐内晦涩的烛光中。
李知月错开了眼，收了自己的视线。
“为公主作画，是臣之幸。”谢珩应了，他嘴角噙了笑，看上去倒是真诚之言。李知月撇了他一眼，只感觉脊骨发寒，他眉目弯弯，却艳得像把沾了血的刀。
知月击了击掌，元旦带着几个侍从将案台和笔墨工具全搬上来了。谢珩施施然坐了，右手捏了笔开始画，三指握笔，两指抵笔，运笔间行云流水，少停笔。
李知月兀自想起哪天握伞的手，只觉得这双手如今才是用到了该用的地方。若是他谢珩是个清风霁月的明臣，她必是礼貌恭敬地奉着。
李知月端了茶饮，看着外边天色有些发暗了，问元芩：“怎的狩猎还没结束？”
元芩也觉得有些晚了，出去问了问回来禀报：“有几个公子大概忘了时辰，还没回来。我已叫其他人先来了，待公主点完三甲便可开席。”
知月点了点头，门外的子弟站成一排，身边侍从抱着自己的猎物挨个进帐。
李知月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看着一个个过去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谢珩那儿瞟。
他倒是专心，不紧不慢地画，也不被热闹吸引了视线。
前面几个猎的东西都大同小异，无非是兔子或野鸡，现在上前的那位却是带了个大物件，两个虎背熊腰的侍从才堪堪抬起，还显吃力。
李知月望过去，见来人斯文，身穿一身玄袍，纵使先前狩猎使得衣装有些凌乱，束发都略有些散发出来，却是连气息都不乱。
“杨听叶，你的怎么还盖了布？”知月提了些兴趣。
他是杨家嫡子，阴平王血脉相关的表弟。这人心思重，善揣度人心，平日里总与阴平王形影不离。
他面上有些得意，故作玄虚道：“猎物骇然，怕惊着殿下，故特意盖了布。”
知月冲他扬扬手，他摸上黑布慢慢掀开，那物什一出来，吓得帐中几个贵女不禁失礼尖叫。
竟是只睁着眼的吊睛白额大虎，那虎眼睛瞪得滚圆，作势要扑人状，却在脖颈间正中一支利箭，一箭封喉。饶是凌寒，此时目光都投了几分赞许。
这虎毋庸置疑地被点了一甲，李知月又点了个猎狐的作二甲，点了猎羊的作三甲。
帐外天色已然昏暗了，零零散散都是篝火的火光照着，李知月歪了歪脖子，觉得有些乏了，待用了宴便散了回宫。
帐外匆匆忙忙撞进来个家仆，面色惊惶，走路的步子像踏云一般飘着，落不着地，如个生魂一般。帐中守着的侍卫见势握住腰间的箭，死盯着他，却看他扑通一声瘫跪在底下，头像脆瓜似的不要命的磕在地上，哭喊：“求公主为我家公子做主！”
知月皱眉，心中直跳。沈清衍上前至她身侧，拍了拍她的手，李知月方舒开眉头，叫他起来：“你且说来。”
“我家公子……是工部虞侍郎独子，家中就这样一个公子，自小是家里人的宝贝。我家公子平日里少言寡语，不知怎的，就……”那小厮不知是经历了什么，全身发颤，那声音哆哆嗦嗦的，说到后头还有些瑟缩不敢言。
“你说来便是，本宫为你做主。”李知月扬声道。
小厮又重重磕了个头，咬了咬牙和盘托出：“不知怎的，就惹上了温家大公子。”
又是温致。
知月脸色发冷：“你接着说。”
“温家大少爷，起先只是动不动拿我家少爷做玩笑，平日里见着总要推搡着。后来，发现我家少爷内向话少，便是受了欺负也不声张，他便变本加厉，对少爷动手，甚至……甚至还把我家少爷打趴在地上，要钻他□□才肯罢休！”
“混账！”李知月怒骂。
小厮涕泗横流，声声泣血直唤：“这些事本都能忍过去，直到近来温少爷总来向我家公子索财，公子每次都把有的都给了他，就为能安生度日。可是公主生辰，老爷得了座金观音像，特意让公子带来献宝，不知怎的被温少爷知道了，他索财不得，就……就把我家少爷推了江中，要看他死！”
帐中人都听得愤然，只道这温致无法无天，平日里在京内张牙舞爪也便算了，今日在公主生辰礼也敢做出这种龌龊之事，简直脏了温尚书的门庭。
李知月听得心惊，一双秀眉紧拧着，即刻回过神来，大喊：“元旦，快带人去江边找！分一路人，去拿温致！”
“这温致真不是个东西！竟混账至此！”郎央忍不住骂出声来。
凌寒面冷，到底坐不住，离了座对知月道：“我去帮着找。”
知月点点头，突然想到那小厮刚才说起的金观音相，猛的想到了什么，抬眸去看角落里的那人。
那人像没事儿似的，好像前面蒙了耳朵，什么也听不见，面色如常，优雅自若。他那幅画快完成了，兀自捏了支细笔勾线，画些细节。
李知月气的要发笑，这位左丞大人掌的便是司法民政，这人命关天的案子既是他在，本就应该他来管。现在倒好，她一个过生辰的公主在这又抓人又查案，这厮却跟事外人似的，安心在这耐着性子不骄不躁地作画，直气得知月牙痒。
过了许久，凌寒一身湿衣回来，一看便是亲自下了水找人，他脸色不善，闷声道：“殿下，虞公子……殁了。”
那小厮喘了两口气，脸色才稍稍上了点血色，一听这话急火攻心，整个人作疯状，头击鼓似的敲地，面色痛苦扭曲，嘶哑着嗓子哭喊道：“公子！奴对不住你啊！”
李知月忙叫人给他敲晕，带走单独看着，别让人做傻事。
知月面色凝重，眉目间已然起了戾气，皇家盛怒，无人敢触。她咬牙切齿，直问：“温致呢？”
“已叫人去寻了，那畜生知道自己犯了错，去帐中找的时候发现侍女已经在收拾行李。已经派人去封了狩苑出口，肯定跑不掉的。”凌寒回道。
知月脸色稍霁，沈清衍看着担忧，扶了她坐下，叫元宵从随身的匣子里拿出了个纸包。他将那纸包打开，里面竟是澄澄的豌豆黄，泛着淡淡的豆香，那豆香钻进鼻腔，直勾的人心中馋虫作痒。
李知月方才觉得腹空，本该是用膳的时间，因着这事突然，倒忘了饿。
知月捏了一块，咬了小口，细细软软的豆泥在口中化开，淡淡的甜莹润了牙腔，绵密而不腻。知月吃的面色都舒展，沈清衍温柔地望着她，看她舒服了才眸中含笑。
“别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沈清衍轻声安抚。
知月点了点头，耐着性子等。帐外天色已经浓墨一般化不开了，黑压压地罩上来，只有零零散散几颗星星。回去也要些时辰，皇帝不知要等多久才能等到她的夜宵。
“殿下，在出口抓住了温致。”侍卫长进来行礼禀告，身后跟着俩侍卫一左一右压着温致。
那温致肥头大耳的，纵是被压着走路，还在不服气地扭动耍横：“把你脏手拿开，小爷迟早剁了你们的手！”
李知月眸色发冷，刚要问罪却听见角落里许久不作声的人朗朗开口。
“将登，把人押回大理寺。”
他背后隐在无光处那侍从走出来，只在温致身上几个骨节处捏了几下，那家伙便哎哟直叫，半点也不反抗让他一只手就擒了。
李知月气极，她道是为何这厮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原是在等她给人全抓来，最后他倒是什么也没做，轻轻松松地给人押走了。
李知月瞪他，看见他终于放了笔，拿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手放在旁边。他起身走到帐中央朝知月行了个揖礼，显得颇为体贴地说：“臣有要案在身，怕惊扰公主生辰，且将人押回大理寺提审，先行告退。”
知月只觉得这家伙牙尖嘴利，太过气人。她骂他一句，他拿话来堵她一肚子气，还教她有口难开。他倒是不想惊扰她，她忙忙碌碌半天，误了宴只吃了几口糕点，他现在才说不想惊扰她。
知月只觉得看他头疼，扬了扬手让他走了，看这满席的人都各有各的心思，越发心烦意乱，不愿再多做纠缠。
“散宴，你们都走吧。”
“臣等告退。”
众人行了礼，陆续出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狩苑。李知月望着谢珩的案，倒是颇有些好奇他的画，走过去凑近一看，心里更气。
这画的确是张极品之作，线条干脆利落，形体皆准，惟妙惟肖，像灌了魂一般灵动。用色也好，该重时重，该浅时浅，连马的鬃毛都能感受到硬朗之感，根根分明。
但是这全是世家贵子贵女的帐篷内，哪来的马？她是瞎了才会觉得这一张画上，那一群身披戎装，拿枪握剑的彪形大汉里会有自己。
她认得这画，《免胄图》，又称《郭子仪单骑见回纥图》。
她突然又想到那家仆所说的金观音，倏忽沉静下来，盯着那画看了许久，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