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碎杂乱的呓语在耳畔轰然炸响，那是他们在渡劫前最后的痴念，所有修士捂住耳畔，调动所有灵力才能勉强抵御来自精神的冲击。

    “那就是……他魔神的塑身吗？”

    历经千辛万苦，就为了得到这个？毕方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但她很快又笑不出来了。

    伴随着魔神的现身，复苏的魔物开始跃跃欲动，一抹狂乱的黑气从山下涌现，它们身形在空间中逐渐显化，暴露出原本丑陋不堪的模样，原本空荡的街道一下变得拥挤起来。

    毕方：？

    这么多！打个锤子！

    “……”

    安静的街道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忽然咯哒一声擦响打破了沉寂的氛围，紧接着一扇接着一扇的门窗缓缓打开，每一个守山城的居民摆出视死如归的神情抱着家中最锋利的利刃推门而出。

    “他们在做什么！快带他们——”

    青阳子伸手拦住了她剩下的话：“城主已经提前疏散了老弱妇孺，这里每一个留下的都是当年抗魔精锐的后裔，即便不是修士，经过专业训练也有一战之力，你们快走，我们尽量拖延时间！”

    像是在响应他的号召，青年们高举武器，气势高涨，喝声一道更比一道高，

    面对魔物，庞大的军队也只是源源不断的补给，未必能比这支经验丰富的队伍有用。但不只是毕方，他们其实也都清楚，即便有一战之力，因体力耗竭或是不慎落伤死去也是迟早的结局。

    一切只是想为阵法启动争取一点时间。

    “……活下去，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我倒是想啊。”

    青阳子迎着天雷劈开的方向劈开防御结界，单薄矮小的背影没有回头。

    “我们走。”

    毕方没有一瞬迟疑，跟着金乌御剑前往灵剑宗和金光教的交接处。长风划过耳畔，她一路上见到许多熟面孔，都在赶往山下阻拦魔神的靠近，其中一道娇小的身影格外瞩目，她们目光短暂地在空中交接，看见她下意识用口型喊了“师傅”，莲守微微一笑，随后径直向前奔去，即将面对她生平以来最强大的敌人，也是她的父亲。

    毕方收回目光，如柏、朱却，还有一群灵剑宗内门弟子已经在断崖边等待许久了，常界时间演算才几日分别，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朱却眼底闪着泪光。

    “你们回来了。”他的语气里有欣慰、有喜悦，“最后一个委托，至此你们欠灵剑宗的债务一笔勾销。”

    毕方：“就算没了牵扯，偶尔来蹭饭也是可以的吧？”

    “规定上来说，金光教弟子禁止入内。”

    他微笑，“但你若能活下去，日后记你一功。”

    终归的精魄如雾潜入谷底，片刻之后，一阵柔光漫过刻在山体之上的每一道裂缝，最终汇聚在蛇眼的位置。

    江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竭了，伴随着隆隆的响动，尘土一时飞扬不下，一道巨大的白色虚影在弥漫的尘雾中浮现，最终定型，待雾气散去，毕方才看清那是一只参天巨蟒，嘶嘶吞吐着云雾，锐利的黄金眸穿过层层胧意，直直盯着众人脸庞。

    然后一道空灵雄浑的声音变在识海中炸响：

    “哦哦哦——许久没有以如此姿态现身，我都已经快忘了该如何呼吸了！”

    “啊？”

    顿了顿，它低下硕大的头颅，鲜红的蛇信子在毕方和金乌面前闪动，半晌，“时过境迁，现在的人竟然如此无礼。既来见我，为何不带贡品？”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要什么后面补上不行吗？”

    人群中有灵剑宗弟子嘀咕被它听了过去，白蟒不满：

    “说的什么话啊！现在不要更待何时？你想让我饿着肚子上路吗？若是成了饿死鬼怎么办，你负责吗？以后凡是你吃食的第一口都得让我先咬吗？”

    毕方：“……”

    虽然长得是浩然正气、威风凛凛，但一开口字就和拨算盘似的噼里啪啦往外蹦，威严顿感全无。

    她沉默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无措地看向如柏：“上路？它会死吗？”

    “当然啦！”回答她的是参天白蟒。

    “别为我难过，‘山神’是启动阵法不可或缺的力量来源，当年栖魔山‘山神’愿意赴死，我代替它成为坐镇‘山神’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它的语气十分轻快，仿佛死亡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毕方半晌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灵兽的躯壳内应该是他们某位先祖的魂灵，白蟒也许是和终归类似的存在，在当年战役中折损，而他便化身新的灵兽，代替白蟒的职守，镇压此地。

    金乌忽地仰起头，仔细辨别细微动静。他拉了拉她的袖角，毕方心照不宣点点头，他便转身向山下御剑，前去支援。

    “山中必须有白蟒坐镇？”毕方面露难色。

    她没继续问下去，但在场的众人都明白了话中的含义。

    可是谁愿意舍弃人类的躯体，神识与山融为一体，眼看明月来相照，故人垒坟茔，千年万年不寂不灭，不动不消？

    众人沉默半晌，一个瘦小的女孩怯怯举起手：“我愿意……”

    她声音都在抖。

    “我没有父母，天资也一般，是师傅将我抚养长大，灵剑宗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理……”

    “闭嘴！”旁边女修突然斜她一眼，高声打断，“我才不想让讨厌的人坐镇此山呢。掌门，我是变异风灵根，我远比她更合适！”

    “我们也可以！我们愿意永远在一起，哪怕再无肉身，归于虚无！”那日登台献曲的如梦、如影紧紧牵住彼此的手，齐声道。

    有了他们起头，僵冷的氛围开始解冻。

    越来越多人站出来请命受任，甚至平时就看不惯彼此的弟子借机缠斗在一起，最终那位变异风灵根的女弟子望向如柏，目光灼灼：“掌门，请下令。”

    人群再次回归寂静，所有人都仰起头，只见如柏长袖一挥，将数枚雷石甩入阵法特定的点位中，而后负手背立。

    空间再次陷入沉默，中气十足的声音沉闷说：“哼，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身上那点灵力能做什么？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你们，我又怎么放心得下？”

    风穿过他瘦削却挺直的脊梁，描摹他骨骼的形状。

    他轻哼：“我来。”

    下雪了。

    雪花簌簌落在肩头，却压不弯他的脊梁。

    毕方瞪大了眼睛，看见他与白蟒交换过眼神，纵身跃入谷底阵法的白光中。

    原来有人生来便是松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