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楼之上,江祈年眯眼看向楼下那杏黄女子,“那是谁?”
文墨看向一旁随侍的小厮,小厮余眼往窗外瞅了一瞬,垂眉道:“沈家女,沈白玉,前几日进京的塞外商贾,其父苏清道……”
“苏清道?”
江祈年反问,思绪不禁回到昨日,苏清道秘密来访。
看着那女子主动接近户部侍郎之女,他嘴角笑意渐起,“她是如何进来的?”
“属下打听到她递了不少银两给三夫人。”
三夫人……江祈年眼色变冷,双眼轻轻往文墨一瞥。
文墨垂眸,“属下再派人去查。”
近日这侯府当真热闹,江祈年斜倚在檀香木椅上,眼中泛着冷意。
沈白玉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桃红女子身后,余眼望见远处一大群侍女簇拥着两道人影涌入,心中估摸着时间,主动笑着开口:“女郎头上的粉蝶发冠可真好看,值不少银两吧。”
周淑雅看着沈白玉的举动,眼中闪过惊意,似乎没想到她会主动来找这位京城出了名不好惹的主儿。
宋珍嘉撇了一眼沈白玉,冷哼一声,穿戴倒是一般水平,只是面孔生得很,不知道哪冒出来的野丫头!
“这可是专给的宫里贵人打造发冠的匠人所作,品次岂可跟寻常比?”
听闻世子风姿绰约,虽不常出门,但其风华绝代之姿冠绝京都,宋珍嘉好不容易瞒着父亲,偷偷接了请帖,自然是要好好打扮一番。
“早就听闻京城的东西都是精雕细琢,珍贵非凡,更何况这还是御匠所作,当真是……….”
沈白玉面露艳羡,周淑雅不知沈白玉究竟想干什么,面观鼻鼻观心,有人替她吸引宋珍嘉这丫头的烂脾气,她高兴还来不及。
宋珍嘉面露不耐,“你是何家的女郎?见识竟然如此短浅不堪。”
沈白玉微微低头,像是有些难以言表,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说啊,”宋珍嘉不耐烦道。
“漠…..漠城沈家。”
“漠城?”宋珍嘉听笑了,这不是和她那堂姐一个穷酸地方来的?这得是多小的门邸啊。
不过宋珍嘉这次倒是反应得快,上下扫视沈白玉一眼,本就不甚亮眼的装扮在身世的加持下更显穷酸,“你爹连官都不是,你是如何混进来的?”
沈白玉回答得磕磕绊绊,又带着秘密即将暴露的惶恐,“我…我……”
宋珍嘉来了兴致,声音不自觉提高数倍,语调尖细:“不会是买通了哪个下人混进来的罢?这可是侯府,你岂不是犯了死罪?”
沈白玉原本娇俏的脸瞬间惨白,声音细微得似是听不见一般:“我…我只是仰慕世子英姿……”
虽然沈白玉只想引起老夫人的注意,但这场戏可不只给即将入场的江老夫人看,早在她主动找上宋珍嘉那一刻,场上所有的人明里暗里都观察着这里的动静,包括琼楼之上的那个人。
宋珍嘉管不了这些,正巧她在别人那受了气,此刻正好是出气的好门当。
“来人啊,来人啊,这有个混进来的贱人,我们可都是名门望族之后,要是遇到了刺客,侯府担待得起吗!?”
“什么担待起,担待不起的,老身倒是有些兴趣。”
一道苍老的声音由远即近,在场的女郎一愣,纷纷起身相迎,“老夫人。”
来人满髻银丝,金丝珐琅掐捻的福禄花蕊盘绕在发冠之上,周边珠宝点翠,身上穿着墨青锦缎,金线钩织出的大朵金菊遍布缎面,莫不奢华。
而她身旁搀扶的那位妇人穿着则是低调得多,一身湖蓝翠鸟绣面,头戴翡翠头面,虽不夺目,细看之下穿着也十分体面。
沈白玉识得这人,尚且还胆颤着的身子掩藏着她狡黠的目光。
老夫人脸上带着和蔼笑容,扫视一圈,“近日侯府菊花开得热闹,老身思来想去,侯府也好久好久没热闹过了,特邀诸位女郎前来赏菊赴宴,陪老身说说话,大家放开了些,不必如此拘谨。”
“是,”女郎们娇笑着回应。
宋珍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是气发到一半,生生被噎,一是老夫人出场,她脸上的怒意显得如同个小丑一般,任人观赏。
她咬了咬牙,不知哪来的勇气迈向前一步,“老夫人,我发现这女子说话可疑,私通下人混进侯府,其心有诡!”
就在一刹那,原本还有些细细簌簌的攀谈声停了,场内陷入寂静。
江老夫人眉眼温和,“你是…..宋大人家的女郎吧。此话可有证据?”
“她来自漠城沈家商贾,京城根本就没有这一号人,侯府又怎会给她发请柬!?”
“漠城沈家………漠城沈家……..”
老夫人嘴角轻喃,混沌的思绪中隐隐有些被她遗忘的记忆,若隐若现。
良久后,她才笑道,岁月刻满褶皱的脸上带有恍然大悟,望向角落里怯弱的姑娘,她招了招手,“沈家的小女郎?快过来。”
沈白玉反倒有些怔愣,这与她原本的安排并不一样,此时不应该是三夫人为了掩盖她受贿的事情,主动站出来解释一番么?
多银在身后小声提醒:“小姐~”
沈白玉暗自深吸一口气,反正老夫人对她印象深些,总归是好事。
“老夫人,”沈白玉低垂着脑袋,踱步上前施礼。
“是底下养着一片驼商的那个漠城沈家吗?”
沈白玉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江老夫人眼中满是缅怀,“沈钧先生可还故在?”
沈白玉未料到她竟还知道她祖父,心中斟酌片刻后才谨慎回道:“正是小女祖父,尚且在塞外养老。”
“甚好。他不是只有个女儿?怎会是你祖父。”
“家祖担忧母亲外嫁受辱,故招我父亲上门…..”
江老夫人眉眼微舒,“甚好。这倒是他的脾气。”
接连两个甚好,让人摸不着神的不仅是沈白玉,还有在场的所有女郎。
琼楼上,江祈年眉梢微翘,他祖母竟认识这沈白玉的祖父,这倒是奇闻。
江老夫人轻轻牵起沈白玉手心,“女郎,你告诉老身,你的请柬从何而来?”
站在老夫人身侧的三夫人手心早已冒出冷汗,急急岔进话,脸上拾起笑:“老夫人,是我前几日与白玉一见如故,见这姑娘慧芷兰心,无论是谈笑还是心性都与我十分合得来,故冒昧借这次赏菊宴的明由,邀她来侯府一叙。
老夫人笑道:“那倒是缘分。你是叫白玉?沈白玉?”
沈白玉轻‘嗯’一声。
“粲粲黄金裙,亭亭白玉肤。”
“倒是个好名字,”江老夫人笑着拍了拍沈白玉的手,“这京都的菊花塞外难见。寒春,等会给沈女郎府上也送上几盆。”
“是,”身后一年过半旬的老妪垂眼。
江祈年听罢,猛地搁下手中上好的菊盏,冷哼一声,径直甩袖下了琼楼。
一刻钟之后,江老夫人浅憩的阁楼迎来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江祈年神色不明地闯进阁楼,还没来得及开口,高座之上的江老夫人率先睁眼。
“来了?这还是这么多年来,你第一次进这里。”
见白发苍苍的祖母脸上难掩倦容,江祈年的怒意瞬间泻了大半,只余最后一声质问:“祖母你为何要这样!”
江老夫人看着已然光彩夺目的嫡孙。侯府嫡系一脉仅剩的独苗,而侯府之外,无数敌人在暗中虎视眈眈。
这么多年,大家都是凭借悲怨熬过来的,如今她已经老了,可是她的嫡孙还年轻……..
“祈年,你可还记得你弱冠之时,南先生为你取的字?”
阁楼气氛沉寂。
江祈年眉眼低垂,双手死死握拳,锦袍之下青筋尽起,他咬牙道:“祈年记得。”
江老夫人面露不忍,可声音依旧铿锵有力:“说出来!”
江祈年双目紧闭,面容痛苦,手中紧捏的双拳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最后无力的垂在身侧,齿间硬生生憋出这几个字。
“江祈年,字……释…之。”
江老夫人被搀扶的起身,颤颤悠悠的身子哪还有在外的雍容,她满是枯槁的手轻轻抚向江祈年,语气中满是苦意,“祈年,祖母身边只剩你了。”
祖母只希望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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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二刻,丫鬟小步走到还在女郎身边张罗的二夫人身侧,低语几声,二夫人脸上瞬间挂起一抹笑,高声道:“女郎们,侯府厨子们制了上好的点心和羹肴,就在园子另一侧,大家能否帮我品鉴品鉴,这厨子的厨艺合格否?”
晚来的云安公主笑道:“侯府的厨子哪有不好的道理?我看甚至不输宫里的御厨。”
二夫人面上有光,嘴上确是一副不敢当模样,“公主才是谬赞了,这哪有能比的道理?这就像是水鸭与鸿鹄,一个地上,一个天上的差距。”
众女郎捂住偷笑,随着二夫人的脚步移向宴席。
沈白玉被夹杂在中间,身旁全是对她好奇地打量。
心巧聪慧的女郎早已猜到江老夫人的打算,主动同沈白玉笑着打了声招呼,沈白玉不明所以,只能回笑。
今日之后,沈白玉这个名字注定要传遍京都。
待众人相对而坐,江老夫人拄着金丝翡翠镶嵌拐杖,搀扶着她的年轻男人身着木青银线飞驳缎面箭袖,外罩月丹玉叶纱褂,眉似水墨,面若秋月,恍然若神人之姿。
云安公主望见世子,心中局促,紧扯着手中绣帕,葱段般的指尖被压得发白,忽又思及额娘深夜对她的告诫,心中一阵钝痛。
京城谁不知道,云安公主仰慕镇远侯世子多年。
江祈年将祖母搀上高座后,自己才又在身下的空座上做好,似乎是走得急了些,欲说话时,突起一阵重咳,本就苍白的玉颜更显孱弱。
待舒缓后,他才带着歉意开口:“诸位女郎,江某失仪了。如今正值凉秋,金菊灿烂,众女郎有心赴侯府赏菊,实乃侯府的荣幸,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诸位见谅。”
江祈年语罢后,似乎有些局促,只得笑着环顾四周,方才坐下。
任谁见了不称赞一句:好一个内敛文弱的玉面郎君!?
只可惜世子身体孱弱,只怕后嗣都难留住,京都巷口都在揣测镇远侯嫡系一脉是否就此绝后。
沈白玉的座位极其靠后,身边的女郎们对她极其好奇,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往外抛,自世子从门口而入时那惊鸿的一瞥后,她只能依稀听见江世子冷润如清溪的嗓音从前方传来。
宋珍嘉明显还对沈白玉有着怨意,若非这个野丫头,她今日也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舍这么大的脸!
周淑雅的位置设在宋珍嘉后一个,从她这个视角,正好可以看见沈白玉被众人簇拥在话题中心攀谈的场面,心中陡生一股不忿。
三年前进京时,她处处小心,生怕得罪京中贵女,惹怒舅舅,胆颤惊心多年才好歹维持现在的体面,而沈白玉她凭什么!?
沈白玉表面上维持着和善淑雅,心中累得发沉,为什么同样的问题,这些女郎可以换着话问好几遍!?
她已经解释好几遍塞外人不吃生肉、饮兽血,可转过头,又有一位女娇娥目露期待,满脸好奇地看着她。
沈白玉突然觉得这京都生活也不过如此,所有人都被圈养在精致华美的笼子里,连塞外终日穿梭于沙漠中寻找生机的骆驼都不如。
宴首,江老夫人同云安公主面带笑容攀谈着,江世子端坐于一方,似乎有些倦乏,言语甚少。
江二夫人和江三夫人面上扯着假笑,你来我往寒暄攀谈,绵里带针。
来来往往的丫鬟为客人们呈上一道又一道羹肴,身着胭红绫罗的舞女们呈上的是一曲当今京都流行的《□□花》。
看远处雕梁画栋,小山清流,奇绝菊蕊千姿百态;近处琼浆玉露,八珍玉食,佳人娟客绰约多姿。
曲尽,红衣伶人掩面而下,一架擂鼓在屋前响起,一面戴薄纱的白衣舞妓执软剑而上,眉眼妩媚,腰似细蛇,软剑在空中划出绵软的幅度,随着鼓点的激越在宴中盘旋,引得女郎们惊呼不断。
沈白玉瞧着女子手臂用力时露出的精细线条,脸上若有所思,却并无她想。
一曲潮起,舞妓更加胆大,竟直接靠近宴席与女郎交流,她扭动着细腰,翻转着手中的软剑,沿宴席而上,直至世子面前时,软剑露出一道凛冽的寒光。
江祈年面色一冷,伸手掀翻手中的木几,一瞬间,瓷器碎裂声、木几与地面的摩擦声响彻宴席。
鼓声瞬间停了。
舞妓见一击未中,面露凛冽,挽剑再次向前。
“公子!?”文墨被吓出惊呼,女郎们也尖叫着四处乱窜。
慌乱中,随行的侍女护住云安公主紧急往后撤,云安看着身陷危局的江祈年,挣扎着向前,“江世子有险!!”
可混乱的人群终究将她推攘向后。
江老夫人目眦欲裂,被二位夫人一人一边搀着,二人对视一眼,见那刺客仅针对世子,强行扶着老夫人便往外撤。
江祈年勉强又躲过两击,可舞妓又以刁钻的角度刺来,此次,避无可避。
他看着已经被护走的祖母,心中的担忧散去大半。
文墨被人群撞倒在地上,见公子面前的剑刃,面色大骇。
突然,舞妓手中的剑被一道红棕色的影子撞开,江祈年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沈家的女郎,身侧小巧的坐几不翼而飞。
舞女怒视沈白玉一眼,见侯府侍卫从两侧围涌而来,目露不甘,手中的软剑再次劈向江祈年,使尽了全身的力道。
沈白玉见江祈年竟不趁机躲开,气得骂了声粗口,飞扑过去将江祈年推离原地。
一瞬间,女儿家的香气瞬间涌入江祈年心脾。
不知为何,江祈年正视着沈白玉如同黑曜般璀璨的双眼,一句不解脱口而出。
“沈白玉,满城皆知镇远侯府内外——处处危机,你当真愿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