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枝燃立即伸手摸向袖中。
血玉佩还在。
见到信笺时,她第一反应便是以为那人在她休憩时发现了自己藏着的玉佩。
可玉佩还在,从桑归里出来时他也明明已经答应了自己,为何不声不响便一个人先走了?
黎枝燃绕着房间左右寻觅了一圈,四周空空如也。
只有这封信笺,再无它物。
她想去寻车队的人问一问,只是刚一打开门,就见一对衣裳华贵的年轻男女站在门口,好似正要抬手敲门。
三人六目相对,都有些意外。
年轻男子猝不及防地望见黎枝燃,愣了一瞬才收回了正欲敲门的手,脸色微红地挠了挠头。
而他旁边的女子脸上则覆着面纱,很快便清婉一笑:“可是我们惊扰到姑娘了?我们来自流商崔氏,方才见姑娘与人起冲突,似乎受了些伤,特来为姑娘送上一些药膏。”
流商崔氏,正是苍洲司射,崔柏泽的氏族。
苍洲天下门客纷来纷往,流商界内黎氏为尊,崔氏亦广揽能人名士。食客为讨崔氏青眼,多习以射礼为长。
流商之人善弓箭,也多与此有关。
黎枝燃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两人腰间的碧落组玉佩。
方才在逆旅门口,她被虞氏故意推撞着从摔碎的瓷片上踩了过去,脚下确是受了一些小伤。
可她与崔氏素不相识,崔氏为何主动上前交好?
司射之子身份尊贵,黎枝燃压下心中疑惑,侧身将二人先迎了进来。
“多谢二位,请进来坐下说吧。”
三人坐到方才放着信笺的桌案边,黎枝燃倒了两杯热茶递给二人。
崔婉叙接过茶,却并没有要喝的意思,她抚了抚脸上的面纱:“还请姑娘见谅,幼时习箭时脸上不慎落了疤,不便见人。”
而崔清鸣则将揣了一路的药放在桌上,好奇地问道:“姑娘是从何处而来?我见姑娘身上衣裳裁制与我们相似,莫非也是流商?”
黎枝燃端着杯盏的手微微一顿,很快开口道:“不是。”
难道崔氏过来送药,是因为认出自己是黎氏的人?
但随即黎枝燃心中便否了这个念头,待在流商之时,黎氏与崔氏的确有所往来,但那也是与黎元烈,黎元宁兄妹二人。
既未发现,此时表明黎氏的身份便不大妥当。
否则如何解释流商黎氏为何会出现在天在水的车队之中?
“鹿央百里氏。”
黎枝燃放下杯盏,浅浅一笑:“探亲回来时遇上悍匪不慎与家仆走散,幸而遇上了天在水的车队。”
这话三分真七分假,待几日后进了鹿央,他们必定会在官学相见。若是假用百里氏的名声,就算问起,也大有理由应对。
毕竟黎枝燃,真正的黎枝燃,她的生母正是鹿央百里氏。
崔婉叙与崔清鸣对视一眼,笑道:“若女公子愿意,可随我们一同前往鹿央?”
与崔氏同去鹿央?
黎枝燃有些讶异,一时不语。
她与崔氏仅此一面之交,司射之子绝不会平白无故对生人示好。
除非......他们意有所图。
听崔氏所言,二人应是方才在楼下围看了她与虞氏争执,从见她被虞氏所伤起就已在场。
见她与虞氏争执,亦见天在水的人为她出面。
或许崔氏想结交的,是在鹿央有所地位之人。
黎枝燃想起望见的半首面具之下的翩翩公子的身影,心下有了定夺。
她敛了敛眸:“多谢二位好意,只是舟车劳顿,恐怕会给二位带来困扰,还是不给二位添麻烦了。”
“怎么会——”崔清鸣还欲开口再劝,桌下的手就被崔婉叙忽而拉住了,示意他不必多言。
好似只是随口一问,她起身将桌上的药瓶又向黎枝燃推过去一些,声音温婉道:“那我们姊弟二人便不叨扰女公子休息了。”
“他日有缘,我们鹿央再见。”
房门再次关上,拜别崔氏二人后,黎枝燃蓦然变了心意。
她站在烛灯下,若有所思地捏着那人留下的信笺,神色晦暗不明。
崔氏姊弟提醒了她,她现在搭上了天在水。
她若要在鹿央脱离流商黎氏站稳脚跟,就绝不能将希望全押在销声匿迹多年的百里氏身上。
求人不如求己,她必须有所绸缪。
天在水能在鹿央营生起一座赫赫有名的酒楼,又与鹿央众多氏族交好。
六面玲珑,八面来风。
再合适不过。
黎枝燃看着手中的信笺,上面的字迹在幽幽的烛光摇曳之下重影轻晃。
那鹿央侍卫莫名其妙出现在她面前,此刻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鹿央见?
良久,黎枝燃推开窗,将那纸信笺放在烛心之上,一点一点吞噬燃尽。
·
天在水的车队只在逆旅匆匆过了一夜,复又上路了。
车队正如那随从所言,行得很慢。
即使冒着寒霜晨起行路,到夜幕也赶不到下一家逆旅,车队便趁着天色尚亮时支起火堆,在官道旁的空地休整。
黎枝燃裹着羊裘,捂着手炉倚靠在车内一侧,抬手捏起一角帷帘。
隔着木栅栏,半轮呼之欲出的月光就这样高悬在欲沉的天幕之中,散发着柔和明亮的莹莹弧光,落在她的脸上。
人们常说,无论身处何方,抬头望见的都是同样的月亮。
她在流商时时昂首仰望,却在这霜影里怎么也望不见朝光的影子。
真的是同一个月亮吗?
就在黎枝燃的神识先一步飘向鹿央的时候,一声惊呼将她拉了回来——
“快!公子风寒发作晕倒了!”
马车之外步履匆匆,一片嘈杂。
黎枝燃眨了眨眼,半支着身子掀开车帘,只见天在水的随从们奔来跑去,神色慌张。
跟在寻昇公子身边的青枫高声喝道:“李疾医呢?谁看到李疾医去哪儿了!”
“谁跟着李疾医的马车?”
“李疾医说泻肚,我犯了瞌睡,就没跟过去......”
“蠢东西!连个人都看不住!”
外面全然乱成了一团乱麻,主子忽然晕倒了,关键时刻偏偏随行的“李疾医”不知道去哪儿了。
侍女焦灼得不知是顾左还是顾右,余光瞥见身侧的马车有什么动静,慌乱中喊了两声:“女公子,女公子!”
她只来得及瞧见,马车中探出了一道纤细的身形,少女抓披着身上的狐裘快步向主驾奔去,一头青丝还未来得及挽起,如绸丝般流泄在月光之下。
“我过去看看。”
主驾边已然围了一群车队随从,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急得团团转。
他们将羊裘帷裳拉卷在两边,敞露出车内情形——
车舆内,中间的暖炉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冒着熏烟,竹简散落了一地,而那道原本如玉似竹的身影,此刻跪伏在竹简一旁,意识朦胧不清。
半首掐丝面具之下,那双修长疏朗的长眉紧缩,如溺水般大口大口地急促攥吸着,衣襟被带着玉扳指的手扯得敞开凌乱。
青枫正在一旁试着将人扶起来,见黎枝燃来了,几分诧异道:“女公子?”
“不要扶起来,将他平放,解开衣襟。”
黎枝燃也顾不得失礼,见状当机立断撑着车轼,在众人的惊呼中如雪狐一般借力跃登上了主驾。
舆内暖炉中的碳火添得极足,她刚上去,登时就有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还带着与她手炉如出一辙的檀木气味。
熏烟如笼一般拢在这一方四角,只坐在此处片刻,黎枝燃都觉得自己被烘得闷热。
风寒客于人,毫毛毕直,肌肤闭而发热。
内外皆热,体内的寒邪散不出去,久而淤堵成结,奔涌攻心。
黎枝燃问道:“四逆汤可曾服过了?”
青枫:“回女公子,服过的。方才公子说有些闷,掀开帘子时便是这样了。”
若是寻常风寒,饮过四逆汤便没什么大碍了,就算是被暖炉堵着,也不该发作得这么厉害。
黎枝燃仔细打量着,发现寻昇的脸色似乎分外苍白。
隔着半首面具望不真切,她的手刚要触上面具,就听得青枫一声,随即被人猛地挡开。
“女公子,寻昇公子不喜人摘面具。”
青枫一脸严肃,但眼下情况危急,黎枝燃来不及多思,当即转而覆上寻昇垂落在侧的手臂。
异常冰凉。
黎枝燃抬眸:“寻昇公子平日可还有什么其他疾病吗?”
青枫摇头:“没有。”
没有?
身侧之人戴着墨玉扳指的手无意识地捂在心口之上,胸腔起伏愈发剧烈,似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怎么可能没有。
黎枝燃蹙眉闭眼,用力回忆着待在黎府时翻阅过的书籍。
深居流商黎府时,她唯一的消遣便是书,这么多年下来,几乎将各式各样的书籍都看了个遍,这其中也含了不少医书。
不过医书大多晦涩难懂,她也只是粗粗看了个皮毛。
不是风寒,那便从细微的不同之处入手,或能找出答案。
与寻常风寒的不同之处,究竟在哪里呢?
急喘、体寒、心口......
黎枝燃蓦地睁眼:“那疾医带毫针了吗?将针拿来。”
车外跟着李疾医的小厮结结巴巴地回道:“有,有的......可疾医此时不知在何处......”
青枫:“女公子要做什么?”
“我来布针。”
黎枝燃神色肃穆:“再如此咳喘下去极有可能闷窒,必须立刻布针。”
然而话音落下,车外的随从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去拿的意思。
他们只认东家公子为主,此刻主子昏晕,他们便听青枫差遣。
见小厮们一动不动,黎枝燃眸光一凛,厉声喝道——
“快去拿来!”
众人被她喝住,平日里少女的眉眼清绝而温淡,总是没什么存在感。
此刻微怒时从骨相间透出的气场堪比剑上飞霜,压得人心神一迫。
闷窒最忌拖延,重则危及性命。
青枫咬牙跳下车舆:“我去拿。”
曾经走马观花翻阅过的穴位图铺在黎枝燃的脑海中,不甚明晰。
然而黎枝燃手下却没有半分停顿,一针,一针,迅速地刺进急喘的肌肤之中。
迟而生疑,疑而易错。
银针利落地全部入体,黎枝燃紧紧地盯着青绿色身影。
呼吸终于逐渐平稳下来,氤氲着病气的眉间也慢慢松开。
半晌,墨玉扳指之下,瘦削修长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两下。
眼睫轻轻颤动,缓缓露出一双失神的眼眸。
紧绷的精神骤然松懈,黎枝燃卸力地靠在车身之上。
万幸。
寻昇睁眼时,入目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车帘大开,月如玉弓搁于最顶,火光跃于其下。
霜火交织之中,少女逆着光,身形描摹出朦胧轮廓。
“公子醒了?”
黎枝燃微微俯身凑近,仔细观察寻昇的脸色。
她救人心切,丝毫未留意到自己身前的发丝落在了那人身上。
“让姑娘见笑了。”
寻昇脸色苍白,淡淡应道,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动了几分。
“冒昧一问,公子可还有别的旧疾?”黎枝燃犹豫片刻,“公子今夜突发凶疾,实在危险,若有旧疾缠身,还需尽早用药根治。”
后半句话黎枝燃未曾说出口。
她是照着心痹之症布的针,却在他身上起了效。
寻昇轻轻咳了两声,那双温润的眼眸被苍白的脸色衬得愈发漆黑:“未曾。”
刚说完,那张憔悴的几近透明的面容便又掩袖咳了几声。
瞧出对方有意的回避,再思及随从青枫的戒备,黎枝燃也不再问下去。
许是对方有什么不可说的隐疾,也未可知。
寻昇叹了一声,压下胸腔中翻涌的血气:“多谢姑娘,还未问过姑娘,是鹿央哪里人?”
黎枝燃拿出先前的托词:“鹿央百里氏,这一路幸得公子相助。”
然而寻昇却眼角微凝,反问道:“百里氏?”
“在下久居鹿央,似乎并未见过姑娘,也未曾听闻百里氏何人是侍卫。”
糟了。
黎枝燃心中暗道不妙。
她一时忘了,这套说辞拿来应付不知实情的崔氏姊弟还行,可在寻昇这里就行不通了。
天在水,就在鹿央之中。
且这东家公子与鹿央的贵族氏家常来常往,必定比她更了解百里氏。
但事已至此,她不得不赌一把。
黎枝燃强装镇定,眼睛直直迎上寻昇的视线:“只是族中微末偏支出身,母家又在流商,比不得大宗,公子自然未曾听过。”
苍洲自古以来便是延承父姓,极少有人会以母姓自称。
或者说是,绝没有人会承母姓。
在他面前,黎枝燃只能这么说。
寻昇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墨白玉戒。
半晌,他才半虚半实地轻笑一声。
“百里姑娘,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