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衅

    可她待在流商时,一直深居黎府,所识之人并不多。

    也许是她一时恍惚而已。

    青枫领着她们走到后面稍小一些的马车,掀起帷幔客气道:“此处是用来放戏服的,空处狭窄了些,还请二位海涵。”

    朝里望去,车内两侧堆满了四色的织罗云绫锦,将马车之内映得流光溢彩。

    只是这里面坐一人稍有空隙,坐两人便显得有些拥挤了。

    晏惊归只是看了一眼便将车帘放下,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我坐外面。”

    车队很快重新启程上路。

    黎枝燃捏了捏酸痛的踝骨,在砂石道上走了一整日,已然有些泛肿。

    从黎府出来后,这一路就不曾太平过。

    先是被郑氏的人追杀,又是碰见这个鹿央侍卫,再是被下了蛊的村落......

    虽然曲折了些,好在现在终于要回鹿央了。

    等到了鹿央,她要先去寻百里氏,否则以黎氏庶女的身份,只会在鹿央死得不明不白。

    或者去寻黎公?

    不行。

    她与黎公并未见过几面,更别提有什么情分了。

    万一......郑夫人背后是黎公指使呢?

    黎枝燃沉思着,手上还无意识地捏着踝骨,忽而有什么东西顺着袖口滑了出来,掉在木板上,发出叮当之声。

    回神向下摸去,指尖触到了什么冰凉滑腻的东西,带着明锐的尖角。

    她想起来了。

    重明鸟血玉佩,还未还他。

    恰巧帘外传来玉佩主人的声音:“怎么了?”

    他嗓音淡淡,叫黎枝燃犹豫了一瞬。

    要还给他吗?

    本想在桑归里时归还给他,但那时她借“帮忙”的名义,被这人拒之门外。

    后来碰上蛊鬼,也就不了了之了。

    眼下突然将这东西还回去,岂不是说自己这一路都拾着他的东西,显得别有用心。

    “没事,走的腿麻了。”

    黎枝燃敛了敛眸色,将重明鸟血玉佩重新放回了自己袖中。

    没有鹿牌,或许能靠这块玉佩进帝都。

    门外似乎传来很轻的一声笑。

    “行,你睡一会儿,我守在门口。”

    ·

    黎枝燃是被冻醒的。

    她也没想到自己靠在马车上真能睡着,被浮云般柔软的布料围着,倦意一点一点涌上眉间眼角,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许是之前太过疲于奔命,又许是知晓一帘之外有人坐着,这一觉下去昏沉沉的,醒来时竟然有一瞬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

    她睁开眼时,车队已经停下了。

    黎枝燃掀开车帘,马车之外,那道背着双刀的玄色身影已经不见了。

    车马不知停了多久,旁边等候许久的侍女见她出来,立马围上来:“女公子可醒了,车队已到逆旅,小厮将房间定好了,女公子可移步过去。”

    “他......”黎枝燃下意识想问那个鹿央侍卫去哪儿了,话到嘴边一顿,又转了一圈。

    “我兄长呢?”

    “奴婢并未见到那位公子。”侍女答道,转而递来一只圆壶:“这是我们东家公子特意吩咐送给女公子的手炉,给女公子暖暖手。”

    黎枝燃还未反应过来,手上就被送来的东西一烫。

    绣着竹君的青楸促织羽锦裹在铜錾花棱手炉壁外,接过来时,鼻尖还能隐隐闻到似有若无的檀木气息。

    里面放了岩兰草熏烧散气,捧久了,叫人腕底生春。

    这一路昏睡许久,薄暮天冻,身上寒气入侵,冻得她手脚发冷。

    此时此刻,她还真需要这个东西。

    只是......

    睹物如人,这手炉雅致至极,更像是那个东家公子自己捧着的那个。

    她们强拦下车队,这天在水的东家公子不仅不怒,反而答应将她们带至鹿央,现下还特意叫人在马车旁等着她转醒,送驱寒的手炉。

    这玲珑心思,属实令人可叹。

    黎枝燃捧着手炉,一边心中想着,一边随侍女走至旅店门前。

    只是还未踏进去,就听到前堂一片喧闹之声。

    紧接着,什么东西从里面被人砸了出来,迎面飞向碰巧站在门口的黎枝燃。

    “女公子小心!”

    侍女下意识出声提醒,黎枝燃立即向后一步闪退。

    幸只听“砰”的一声,眨眼之间,陶瓷茶盏在脚边炸开,登时裂为无数锋利的碎片,弹在灰烟色的狐裘之上。

    “我淮胥兰氏身份尊贵,岂能和平民同住?!”

    一道带着几分尖刺的娇贵女声从前庭的人群中传出,循声望去,站在中间的黄衣女子身形格外显眼。

    她手上另拿着一个茶盏,猛地朝身旁又是一砸,丝毫不顾及是否会伤到人。

    “你若不将旅店内的闲杂人等请干净,我便砸烂了你这店,叫谁都住不成!”

    女子对面,站着的店家闻言愁得满脸都是褶子,他营生逆旅营多年,也接待过无数贵人,头一次碰见排面如此之大,扬言要将此处包场的。

    他这逆旅可足有三层楼之高,能容纳数百客人。且官道上逆旅稀少,百八十里才有一家,其他行客又怎么可能叫她独占。

    难不成叫其他人都幕天席地去?

    属实是无理取闹。

    若是寻常人,早叫他推出去了,可这女子自称是淮胥兰氏,兰氏可是四方氏族之一,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

    方才好声好气赔了半天笑脸也说不通,店家头都大了,连连拱手为难道:“女公子,您消消气。这五湖四海的客人都已经住下了,哪儿有赶客的道理。要不您看,我给您安排一间最好的客房,左右都给您空出来,保证!绝不会有人打扰您休息,您看怎么样?”

    黄衣女子冷笑一声,抓起一个杯盏又是一砸:“你当我淮胥兰氏是什么好打发的叫花子不成,你办不到,我便砸到你办到为止!”

    过路的行人越聚越多,就被虞氏一人堵在逆旅的门外。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不明所以,悄默声地问旁边:“这是淮胥兰氏的哪一支?怎么未曾听闻过气焰如此之盛?”

    旁人嗤笑一声:“呵,什么淮胥兰氏?那是姻亲虞氏的人!不过族中出了个会唱曲儿的虞佳人,倒叫他们攀上了兰氏的末支,狐假虎威罢了。”

    这下众人便心知肚明了。

    四方氏族,淮胥以兰氏为首。

    虞氏不过众多鲜为人知的小氏之一,多少年才出了虞妙音这么个优伶,在大司乐时幸得天子青眼,美称虞佳人,被兰氏旁支的旁支,纳了个小夫人罢了。

    虞氏却觉得自此摇身一变,挤进了名门望族之列,自诩淮胥兰氏同宗同脉,仗着四大氏族的名头横行霸道,后代子女更是一个比一个自命不凡。

    兰氏不屑搭理,反倒助长了虞氏的嚣张气焰。

    所以敢情这女子一口一个淮胥兰氏,原来真实出身不过是个三流门第。

    不过饶是如此,也没人想当这出头鸟。

    万一兰氏一时兴起,真要为虞氏撑腰,那岂是他们这些小门小户能承受得起的。

    他们不敢,有人却是心有余,而不能。

    不远处,有两人皆身穿敷彩蓝直裾袍,环佩琳琅,腰间挂着及膝的碧落组玉佩。

    面容年轻俊朗的男子背着青铜孤弓,腰间别着鍭矢箭筒,女子则戴着斗笠面纱,看不清面容。

    苍洲礼乐,佩玉节步,身份越是尊贵之人,腰佩愈长。

    这二人正是掌管苍洲大射礼仪的司射崔柏泽的子女——崔氏姊弟。

    他们从流商而来,赴帝都官学,只比虞氏晚一步到旅店。

    因为虞氏的蛮横,到现在都还未能入住旅店。

    崔清鸣忿忿不平道:“阿姊,这虞氏欺人太甚,说谁是闲杂人等?不合她心意便动辄打骂,我去同她说理!”

    斗笠之下,一只细手拦在他身前,声音轻柔:“你是同兰氏说理,还是同虞氏说理,可想明白了吗?”

    天子之下,四方氏族之首为公侯,其次才是六司。

    苍洲自古以来阶级森严,不容僭越。

    “那就任由她这样吗?”

    崔清鸣实在气不过,可见自家阿姊态度坚决,也只得悻然作罢。

    另一边,虞氏几个更年轻的同行者就站在一旁笑看着,丝毫没有要上前劝拦的意思。

    虞羡心起哄道:“妙芙表姐,车里还有大夫人带来的剑,砸起店来,更称手些!”

    店家闻言大惊失色:“别别别!求求女公子,可千万别啊!”

    虞妙芙听了,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转而向门外走去。

    一进一出,虞妙芙看也未看,理所当然地觉得所有人都该自觉让路,与阶上之人迎面正正撞上。

    这猝然一撞,黎枝燃本就脚下浮软,相碰时似乎被人借力推了一把,径直将她从阶上猛地扑了下来。

    那冲劲拐着她从那茶盏上的碎片连连踩过,肿胀多时的踝骨使不上力,幸亏被身旁天在水的侍女险险搀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在遍地的残渣上。

    还未待黎枝燃站稳,就听到跟前传来一道咄咄逼人的呵斥声——

    “哪来的蠢货,走路不长眼睛!”

    众人的视线霎时聚了过来,一瞬间被虞氏撞上的无辜女子抬眸吸引了目光——乍一打眼,皮相很淡,可再看一眼便挪不开视线,那骨相极浓,自透着一股柔韧。

    鞋履被碎片刺破,脚骨传来钻心的疼痛,黎枝燃微微蹙眉。

    罢了。

    未进鹿央前,她不想与人有过多的交集,更没有心思与人起口舌之争。

    黎枝燃缓了片刻,拎起裙摆,跨过那些碎渣向阶上走。

    “站住。”

    那道盛气凌人的女声蓦地喊住黎枝燃。

    黎枝燃充耳不闻,继续向旅店前庭里走。

    见她不停,虞妙芙便快走堵在黎枝燃面前,故意用肩膀又是狠狠一撞。

    虞妙芙瞪着她,下颚一扬,一字一顿道:“我叫你动了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虞氏这是找人撒气儿。

    两相对比之下,那女子衣着素净内敛,披着的狐裘甚至有许多裂口,看上去着实是落魄了些。

    最关键的是,她的腰间,似乎并没有腰佩的声音。

    虞氏这是明摆着见她不是出身大氏家,专挑软柿子捏。

    众人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怜惜。

    黎枝燃眸光这才落在她身上。

    方才杯盏差点砸到她,她还没说什么,这人反倒自己找上门来。

    以她在流商的经验来看,这人的脾性,能和她那黎府的那对兄妹一较高下。

    虞妙芙:“撞了人连句话都没有,你是哪个氏族的,如此不知礼数?”

    黎枝燃心中好笑,她还没找这人算账,倒是叫人反咬一口。

    “我撞了谁?”

    虞妙芙又向前一步,轻佻地绕着打量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女子:“你,撞了我。向我赔礼道歉,我就大发慈悲地饶了你。”

    睁眼说瞎话。

    黎枝燃听着那道女声语调上扬,几乎已然知晓那人心中所想。

    于是她故意接话:“如何赔礼?”

    虞妙芙:“当然是跪下磕三个响头,够响,我便大人大量,饶了你。”

    黎枝燃神色霎冷。

    未入鹿央之前,她并不想惹是生非。

    可若是有人非要骑在她头上,她也断然没有全盘咽下的道理。

    “好啊,”黎枝燃转身看向虞氏,“你撞了我,跪下向我磕三个响头,我就不与你计较。”

    众人哗然。

    她竟敢当众呛虞氏的话。

    虞妙芙反应过来,自己被这女子借话耍了一通,她早就闷了一肚子的火,神色一戾,扬手便向黎枝燃挥去。

    然而这一招早就被黎枝燃料到,她见这人不过短短一刻,便判断出这虞氏不过是个外厉内荏的做派。

    除了骂,就只空有一身蛮力。

    这样的笼统招数,她早就见过了。

    手中的手炉炉套在方才就已被黎枝燃悄然剥下,她抓在柄上,借着手炉的力,轻易便将那挥来的手打了回去。

    猝不及防,虞妙芙腕间剧烈烫痛,低头一看,赫然落下一拳大的红印。

    她完全没想到看上去如此文弱的女子,竟敢动手反抗:“你?!”

    虞妙芙还想再来,却被人喊住。

    “够了,她是天在水的客人。”

    ——温润清冽的嗓音忽而自顶上响起,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空青色的身影立于楼上围栏处,半首玙璞掐丝面具遮在脸上,看不清神色,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

    黎枝燃自下而上望去,那人肩堆白狐氅,犹如新雪拂肩。

    恰好面具之后的视线,在不经意间落在灰烟色狐裘之上。

    两人上下遥遥隔空对望一眼。

    “半首面具......是天在水的东家?!”

    “是是是,我在天在水里遥见过他一次,正是他。”

    “寻昇公子......?”

    “这么说来,那女子是天在水的客人?”

    围在前庭的众人纷纷低语交耳,似是有些不敢置信。

    所有人都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鹿央帝都外的旅店里,碰见天在水的东家公子。

    天在水可绝非什么寻常酒楼。

    能落在帝都天子脚下,且只接待贵族氏家的。

    鹿央城内,仅此一家。

    而能让掌舵天在水的东家公子,寻昇,称之为客人的,身份必然不会简单。

    面具之后,玉竹般的人影轻咳了几声,才再次开口道:“还请虞姑娘看在天在水的面子上,消消气。”

    言辞虽客气,可语气中却已带着几分不容置喙。

    同行的虞氏之人见状不妙,虞羡心赶紧去拉虞妙芙,压低了声音道:“妙芙表姐,别闹了!天在水......”

    逗弄没什么声望的小门小户取乐也就罢了,没想到那女子竟然与天在水有关系,竟然还碰上了寻昇公子亲自出面。

    这寻昇公子神秘莫测,平日里他以半首面具掩面,甚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无论别人如何打听,也打听不出他的出身。

    就是这样的人,用一座天在水,搭起了苍洲氏家往来的桥梁。

    这就不是他们虞氏所能及的了。

    “别拉我!”虞妙芙怫然甩开,郁闷至极。

    怎么会半路杀出一个天在水的寻昇公子?

    这女子靠什么手段,攀上了这样一座大靠山?

    她手上的烫伤难道就这么算了?

    一口恶气堵在胸腔里不上不下,什么天在水的狗屁东家,多管什么闲事。

    心里虽是如此想的,可她却也不得不服软,只得恶狠狠瞪着黎枝燃:“你给我等着!”

    若这女子也是去官学,等进了鹿央,她有的是方法折磨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闹剧骤然散去,旅店得以重新营生。

    店家感激不尽地不停向黎枝燃道谢,说什么都要送上几盘糕点已表心意。

    等到她走上楼时,那道玉竹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黎枝燃没想到,那车队的主人竟然会出来帮她。

    她只以为天在水是鹿央的寻常酒楼,可从旁人的反应看来,尤其是虞氏迅速转变的态度,似乎地位不同凡响。

    东家公子出乎意料的年轻,似乎和那鹿央侍卫年岁相仿。

    方才在楼下前庭,隔着半首面具,她自下而上对上那东家公子的视线。

    那双眼睛。

    很透彻,却也很冷淡。

    黎枝燃穿过长长的回廊,摸了摸手中尚且滚烫的手炉。

    这样的人,是会特意命人给她送手炉之人吗?

    说起来,从到这里之后便再没有看到那鹿央侍卫了。

    那么大的动静,也不见他的身影。

    他去哪儿了?

    走到长廊尽头处的房间,黎枝燃伸手推开房门,她刚要踏进去,就见正对门的桌案之上,用杯盏倒扣着一张信笺。

    有人进过她的房间。

    黎枝燃放在门板上的手倏地收紧。

    是谁进了她的房间,留了一张信笺?

    黎枝燃左右张望了一眼,走廊上空无一人。

    她将门合上走过去,翻过信笺一看,上面的龙飞凤舞的字迹很简短,只有三个字:

    “鹿央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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