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一顿饭吃的有些沉默,子书律不惯用左手,加之不饿,便也懒得去夹,只勉强用了几口,便搁下筷子,单手取过碗边的手巾,团在掌心将五指拭净。

    怀袖也不是太有胃口,心里记挂先生伤势和他伤势背后的缘由,食不知味,喉舌紧涩,费力咽下一口白玉豆腐后,眼神一瞥看见先生已在擦手,忙搁下筷子问他:“先生不吃了?”

    “嗯。”

    子书律将手巾放回桌上,又看怀袖碗中白饭几乎没动,稍有皱眉:“吃不下?”

    怀袖不愿他为自己担忧,随口扯了个谎笑道:“今晨睡前,葵香端了碗热粥给我。一大碗喝下去,现在也不觉饿。”

    她拿葵香当幌子已是得心应手,总归葵香不会出卖自己,先生也不会为了丁点小事叫葵香来对质。

    找借口将午饭搪塞过去,每日会来的药却是无论如何都躲不掉。

    怀袖面露愁色,见着婢女端着乌木托盘进来,一看见托盘之上那盏莹白通透的药盏就觉眉心一痛,愁得慌。

    “先生......”

    撒娇求饶向来是没用的。子书律万事都可依着她,唯独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端起茶盏轻轻吹凉后,子书律调转调羹方向递给她,不曾言语,便是最好的回答。

    怀袖撇着嘴接过药盏,调羹也不用了,眉头紧锁一仰脖全倒进嘴里,屏着气才全部咽了下去。可清苦的药味即便吞进肚里,也有残余的苦味反上来,从口舌间直接窜上脑门,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怀袖抽冷一抖,很是嫌弃的将药盏放回托盘,转头从子书律掌心接过饴糖。醇甜的饴糖丢进嘴里,怀袖忽然想起什么,拿舌头将饴糖拨到右边腮帮子里,含糊着问:“先生,弟子的药方也是那位徐、徐老所开的吗?”

    要说老祖宗不让背后论人自有其道理。果不其然,怀袖话刚一问出口,就听那个苍老的声音响在身后。

    “老夫的话,小公子已是不听了。”

    怀袖与子书律双双转头去看,目光刚一落到明间门外,便看见一身竹青衣衫,身背药箱的徐老立在门外,身侧还跟着面露难色的景斐。

    景斐抱拳躬身,对子书律解释着:“大人,属下实在是不敢......”

    徐老于子书律而言重要非常,景斐自然知道。旁人他都可拦下,就是宫里来人,他也要拦在正院之外,通传请示后才敢领人进来。

    唯独徐老,他不敢。再加徐老虽年事已高,身子骨却很是硬朗,老头子倔脾气一上来,谁敢去拦?

    “无妨,”子书律眼神示意景斐下去,又笑着同徐老说话,“徐老的话自然是听的。”

    “哦?是吗?”

    徐老抬脚迈进明间,怀袖忙起身去迎,候在门外的婢女也进来替徐老摆好圆凳。待徐老踏实坐下后,才又退到门外候着。

    昨夜烛灯摇晃看不分明,今日天光明亮,怀袖才真正看清徐老的样貌。

    是个看来和善的小老头,身量不太高,较之先生矮上几分。下巴唇上一圈浓密的白胡子,将他整个人都面目都遮掩了大半,只剩一双略微圆顿的眼睛,和柔和微弯的眉毛在外面。

    眼神......看来倒是和善,只是一开口,不免透着些凶巴巴的。尤其是对先生说话时,更少有几分好颜色。

    只不知为何,这人虽看着有点凶,怀袖却不怕他。不但不怕,还有些莫名的亲近熟悉。

    稍稍往先生身旁退了一步,怀袖怕这老头又指责先生,企图挡在先生面前解释两句,却见那老头的目光忽然落在自己脸上。

    “怀袖姑娘站着做什么?”

    方才还面有厉色的徐老,一见到怀袖又眼睛一眯笑起来,点点圆凳示意她坐下,“这大热天的,站着岂不累人?快坐下吧。”

    怀袖被他翻脸速度惊到,犹疑着望一眼先生,得到先生点头后,才缓缓坐了下来,挡在二人中间。

    “小公子啊,”见怀袖坐下,徐老叹一口气,将挂在肩上的药箱搁到桌上,摇摇头道,“老夫昨夜才说你该卧床休养,这还不过半日,你就全忘了?”

    “不是的徐老,先生他......”

    怀袖急着想解释,却见徐老摆了摆手,语带落寞道:“罢了罢了。我老头子朽骨一把,脖子都快埋进土堆了,说话不管用也是应该的。”

    这话一出,立马惹得怀袖心生不忍,回头皱眉看一眼先生,又赶紧扭头去宽慰解释:“徐老当真是误会先生了。先生昨夜还同我讲过,您与先生从前诸多不易,情义不比旁人。您的话,先生定是听的。只是今晨宋相和长公主到府看望,先生不得已才起身迎客的。”

    听了怀袖的话,徐老垂下的眼尾扬起来,眼尾额头层层皱纹都生动起来,显然有些憋不出笑。

    怀袖被他这笑弄糊涂了,正想问先生,就听先生的声音懒懒的从耳后传来:“好了,何必故意逗她。”

    徐老闻言也才彻底笑出声,雪白的胡子跟着一颤一颤的,“哈哈哈!不逗了不逗了,老夫正经是来换药的。”

    怀袖被弄懵了,没懂二人话中含义。

    徐老同自己逗趣?加上昨夜,自己与他也不过是第二次会面,就算加上自己尚未醒来时,他替自己诊脉开过药方,至多也不过第三面。

    自己与他的关系,似乎并未熟到可以玩笑的地步吧?

    脑子思索了片刻,回过神时,才发现徐老已经越过自己,坐到先生左侧,打开药箱开始替先生换药了。

    层层绢帛被解开,怀袖的目光随之冻住,这才知道先生伤的如此重。

    最后一层绢帛被解开,子书律白皙的手臂上,现出一条长近三寸的猩红伤口。那伤显然是被长刀狠狠砍过又猛然拔出,两侧的皮肉都被砍得险些翻出来,活像一把卷刃的刀,让人望之胆寒。

    怀袖被那伤口吓到,脸色倏地惨白。

    等看到徐老取出一个小酒壶,用烈酒打湿一块崭新绢布去为先生擦拭伤口时,猩红的血肉随着烈酒一泡,瞬时现出惨白,又很快恢复猩红。

    怀袖心痛至极,竟猝不及防干呕了一下。

    “吓着你了?”

    子书律本在忍痛,听见动静忙松开紧皱的眉头,故作无碍去看怀袖,“回房歇着吧。是为师不好,此事应该避开你的。”

    怀袖将喉头一阵酸苦咽下去,摇头之时眼眶已经红了,“弟子不知道,先生伤势如此重......”

    她若知道先生伤成这样,方才说什么也要将他推回卧房休息。

    伤口险些见骨,稍一触碰都是剧痛。子书律强忍着烈酒清洗,仍是笑着宽慰怀袖:“皮外伤罢了。徐老妙手,养个几天便也好了。”

    “诶,此话不可胡说啊。”

    正替他清理上药的徐老头也不抬,有些不悦地解释着:“小公子这伤只差一两寸便要见骨了。老夫再是妙手,也得要小公子肯听话休养,才能有所成效。”

    “先生可听见了?”

    这回怀袖倒是和徐老达成一致,语气严肃道:“徐老都说了,先生的伤要精心休养才可好。”

    “好好好,”子书律对二人无可奈何,笑着点头应了怀袖,“等换好药,我便安心做个废人休养,如何?”

    夏末的风,已渐渐有了些秋的味道。即便是日头最盛的午后,只要有风来,也可觉出一丝松快。

    怀袖本是不好意思去扶,拗不过徐老三请四喊,再加自己也有那么点私心,便扯长宽袖罩住两手,隔着衣袖去扶先生回卧房。

    两人从未这般亲密过,一时都有些无所适从。怀袖不敢当真扶的踏实,只虚虚抬着子书律的胳膊。子书律自然也不敢真的压在怀袖身上,腰上使劲,尽量不让怀袖感觉到重量 。

    两个人就这么别扭地走回卧房,徐老跟在身后甚是满意,捋着胡子啧啧点头:“对嘛对嘛!这才对嘛!”

    怀袖刚刚将子书律扶到床榻边坐下,听到徐老如此说,不解地回头看他:“何事对了?”

    子书律的目光也随之射向徐老。可惜怀袖没看见,他此刻的目光堪比利剑。

    徐老受了子书律眼神提醒,忙哈哈一笑解释着:“师徒情深,这才对嘛!”

    怀袖不及细品他话中含义,又忙不迭将子书律床榻上的软枕叠起来,好让先生背靠在软枕上,坐着也能舒服些。

    徐老在旁看了会儿,自觉该走了,“小公子现下伤重,还得麻烦怀袖姑娘多加照顾了。”

    怀袖还没开口,子书律又懒懒开口:“府上自有婢女和景斐,徐老不必费心了。”

    徐老多待一刻,他便要多头疼一刻。这人从来都是这样,对旁的事情冷心冷肠,偏巧对他和怀袖的事情格外上心,热络的像是他自己的事一般。

    从前在燕国,他是如此撮合自己与高安公主的。如今回到大祈,眼看他又要起这个架势了。

    子书律头疼不已,又不能驳了他的好意,只能沉默。

    徐老却不管他心里诸多想法,提着药箱要走,停在门口还不死心,又扭头嘱咐一句:“旁的人照顾,老夫不放心。景斐又是个手脚粗鲁的,回头再把小公子伤势加重了可了得?老夫瞧着怀袖姑娘细心体贴,得她照顾我才放心。”

    子书律不愿听他的歪理,干脆闭上眼。

    怀袖自然看出先生的不耐,忙笑着送客:“徐老放心吧,我定会好好照顾先生的。”

    得了怀袖保证,徐老这才满意离开。等瞧着他走远了,怀袖才转头看向子书律,忍不住捂嘴笑:“弟子今日才知,原来这世上还有先生都说不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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