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子书律垂眸,一时无法回答怀袖所问。

    怀袖心里一急,两手轻拍桌案,撑着身子跪坐起来,看向子书律的目光灼灼如火。

    而被她目光包裹之人,正困坐圈椅,目光向下移到盘香之上。

    深瞳之中香灰燃尽,青烟丝丝凝成雾。子书律看着盘香之上薄雾渐起,心头遍遍回响着怀袖的质问。

    像是遗留人世的残魂被唤醒,子书律眸底一暗,想起那些被他刻意遗忘,却总在夜半袭来的惊悚记忆。

    *

    元康十四年,燕国都城江郡,入燕六年的子书律成功当上太子少师。化名宵征蛰伏六年,才终于走到这一步,子书律还不及欢喜,却突收噩耗。

    那一日江郡大晴,意气风发的子书律从东宫出来,还未走出宫门,就看见一身蓝衫做管家打扮的徐老随着轿候在宫门外。

    子书律心头骤然滚过一道不安,敛了眉目持腰牌过宫门,眼神示意徐老暂不要开口。待上了轿,行出好一段后,他才隔着轿帘开口:“何事?”

    在燕国,徐老名为宵府管事,实际职责却是连接燕国与大祈的通信。子书律身为邦谍,为慎重隐秘不可透露消息回国,只有大祈的消息,偶尔传来。

    徐老不常出府,若他出府来宫门等候自己,定是大祈有事发生。

    果不其然,子书律刚一问话,就听轿帘外徐老的声音低而颤,难掩悲痛:“小公子千万沉稳,不可让府中众人看出端倪。”

    宵府上下,不单只有子书律的人,更有燕太子和燕国丞相的人。

    宵征,一个籍籍无名十数年的人,却一夜间在江郡诗楼名声大噪,受到燕太子赏识入仕,从太子伴读做到太子少师。这样的人,燕国丞相如何会不堤防。

    在燕十三年,燕国丞相孟伦是子书律最大的政敌。孟伦把控朝政,蒙蔽圣听,外通敌国意欲谋反。若非子书律介入,若非有子书律在背后给燕太子出谋划策,只怕燕国皇室早已更名改姓。

    孟伦恨绝了“宵征”,也有很多次,只差一步便可让他葬身燕国。有如此恶敌日夜环伺,子书律如履薄冰,即便是在宵府,也不敢透露过多情绪。

    徐老怕他在府上情绪失控,只能在回府路上提前告知他这个消息。

    “小公子,嫂夫人在凌云阁病逝了......”

    徐老所唤嫂夫人,便是子书律的母亲。

    轿内一时死寂,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子书律端坐轿中,即便闻此噩耗,肩背也不曾松懈一分。

    他早已活的不像人,纵是神鬼在前,他也不会有半分恍神松懈。

    良久,他才垂眸看向自己腰上玉佩,语气冷如冻土,伴着极其微弱的颓败:“母亲至死,也没出过凌云阁?”

    凌云阁是大祈宫中一座小殿,外国使臣或朝中重臣留宿宫中时,便会留居于此。子书律离国之日,双亲便奉命进宫留居,至死,不得出。

    书房之中,盘香已快烧到午时。子书律抬眸看向怀袖,虽尽力从回忆抽身,可在对上怀袖关切双眼的瞬间,又觉周身一冷,恍惚回到燕国都城,回到那座久无人居的云台殿。

    那是元康十七年的秋,满地萧瑟,云台殿的桂花树却茂密非常,花香远飘。

    子书律看进怀袖的眼底,隐约能看见那棵明黄点点的桂花树,枝叶花朵随风轻晃,在周围萧瑟衬托下,更显明媚。

    那一日,自己听闻父亲在凌云阁病逝的消息,心坠深渊,悲痛都无半分感觉。

    那一日,子书律破例没去东宫讲学。燕太子遣人来问,只得了宵先生身体有恙暂歇一日的告假。

    只是告了假,他却并未离宫,鬼使神差,一人走到了云台殿,坐在曾与高安公主共饮桑落酒的桂花树下。

    背靠树干,他就这样坐了整日,呆呆看着晨时光辉消散,秋风小刀一般打过来,在他脸上割了又割,几乎将他完美的脸皮全部割毁。

    他活在这副脸皮的后面,虚伪至极。秋风一波波打过来,只差一点,便可将他这副脸皮全数刮破。

    不过五年光景,父亲便也随母亲去了。偌大的人世间,自此只剩自己。

    而自己,却身在燕国,无法归国。

    那一日的子书律,像是被人抽空脊髓,茫然困惑,呆愣无助。也是那一日,子书律像怀袖一样,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

    做到如此地步?究竟是为了什么?

    大祈的王为了胁迫远在燕国为邦谍的自己,为免自己反叛,为免自己不尽心尽力完成离间之责,将自己的双亲软禁至死。

    父母病逝后,祈王还想方设法隐瞒消息,不让死讯传到燕国。若非徐老暗中连通消息渠道,只怕是到燕国覆灭那一日,自己也被蒙在鼓里。

    既如此,自己还有必要为他拼命吗?

    子书律坐在桂花树下想了整日,最终,却没有理由背叛大祈。他是大祈臣子,身后所负不单只有父母,更有大祈天下与万民。

    中原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无人肯停手。若燕国不灭,待燕国丞相宫变成功,头一桩便是要整顿军队,进攻大祈。

    那一日的云台殿夜色渐起,偶有桂花落下来,打在肩头,打在衣袖。

    子书律拈起一朵小小桂花,在指尖揉捻,只觉心底有如死水一滩。

    就是在这样的绝望时刻,一抹红黄灯光晃晃悠悠照进来。

    子书律抬眸去看,却见有人提了一盏小灯走过来。接着月色与灯光,他看见来人的脸,是高安公主。

    “宵先生果然在这里。”

    高安公主声音很小,一手提着一盏羊角灯笼,一手轻提衣裙,踮着脚往桂花树而来。

    子书律眉目被那灯光一打,忙起身去接她手中的灯笼,“公主怎么来了?”

    高安公主将灯笼递给他,借着红黄灯光去看他的脸,圆圆的眼睛一眨,噘嘴道:“先生今日没去尚书苑,我就知道不对劲。”

    说话之时,高安公主已走到桂花树下,没有半分嫌弃,径直坐了下去,学着子书律方才动作,从地上拾起一朵桂花,手腕一动示意子书律过来,“宵先生勤勉认真,从不告假。便是去岁隆冬咳成那样,也要隔着帘子去尚书苑讲学。今日告假,我就知道先生定是有事。”

    子书律与她同坐桂花树下,不想骗她,却也不知如何回答。

    高安善解人意,并不逼问,只笑着去宽慰他:“人人都会有心事,都会有不愿告与人知的隐秘。先生若不想说,便不要说了。”

    安静至极的月色中,羊角灯笼里偶有噼啪燃烧声。月色浮光中,子书律心火猛然汹涌,那些平日压抑的情思,骤然间山呼海啸般盖过来。

    他想伸手去抱住高安公主,却在手腕一动的瞬间,又拼命压制住了心魔。

    他不能,真的不能。

    “宵先生不知道吧?本公主可在这里藏了好东西。”

    高安公主眉眼弯弯逗他开心,从宽袖中取出一把小铲,得意地扬了扬,“自那日和先生在此饮过桑落酒后,我便在此埋了两坛桑落酒。”

    “这里无人居住,平日除了洒扫宫女,便无人会来了。在这里藏酒,哪怕过上十年百年,定然也无人发觉。”

    十年百年,他们当真还能有这样的十年百年吗?

    子书律心底自问,却给不出答案。

    秋夜风凉,子书律解下自己的外衫,温柔地披到高安公主肩上,又从她手上接过小铲,柔声道:“臣来吧,公主莫要污了衣袖。”

    月光打在铜制的小铲上,光影伴着虚无,摇摇欲坠。

    那是子书律不可追忆的过去。即便如今凌绝于顶,享天下人称颂,受天子器重信赖,可那一时一刻如梦如幻般的幸福,再不可追寻。

    *

    盘香烧到午时,一截白灰落下来。怀袖等得耐心渐无,又出声唤他:“先生在想什么?为何不回答?”

    话问出口,却见先生看向自己的眼神逐渐恢复清醒,不似方才迷蒙。

    “我是大祈臣子,为国尽瘁不过职责。”

    怀袖等了很久,却只得他一句方方正正的回答。摆出大祈臣子的架势,都说出为国尽瘁这样的话,她又能如何追问呢?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瞬,还是子书律先开口,笑着宽慰怀袖:“阿袖不必怕。为师自有分寸,不会真的伤及性命。”

    怀袖还想说什么,却听景斐已经在门口传话,说是午饭已经备好了。

    子书律起身从桌案后出来,走到怀袖面前。怀袖仰头看他,并未起身,又低声问了一句:“既如此,先生下一步,又是如何打算的?”

    子书律眉眼含笑,仿若方才所想全然是梦,温柔答她的话:“宁王是知趣的人,他会知道如何做的。”

    庭院之中热风吹来,怀袖起身随着子书律一同出了书房,走在他身后,一双眼睛始终盯着他受伤的右臂。

    想了又想,因着有些羞涩久未开口。眼看就要进明间,怀袖快走两步到他身侧,终于开口:“先生......”

    子书律立马停下,侧头看她,“嗯?”

    怀袖指尖掐着掌心,“徐老说过先生右手不宜动作。今日午饭,还是让、让弟子......”

    怀袖话还未说完,走在远处的景斐适时地追上来。他并未听见怀袖所言,直愣愣对着子书律道:“大人手臂有伤,今日用饭还是属下帮忙吧。”

    怀袖“伺候”二字哽在喉咙,鱼刺一般卡住,咽不咽下都难受非常。

    子书律看了怀袖一眼,才冷言回绝了景斐:“不必了,我可用左手。”

    景斐嘿嘿一笑,退到一侧去。

    子书律想起怀袖方才一句话没说完,又换上笑容问她:“阿袖方才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什么都不想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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