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帝师府书房。

    怀袖被子书律拉进书房,却只是梗着脖子立在自己的小书桌前,任子书律如何劝,也不肯坐下。

    越到午时,日头越毒。方才在院中,子书律连请带哄,到最后都上手去拉,才把她带进书房。谁知到了书房,怀袖的倔脾气上来,一双眼睛泛着微红,直勾勾盯着自己,不开口,也不肯坐下。

    子书律知道她的脾气,眉心不自觉有些发紧发疼,又缓和了声音去哄:“阿袖可睡好了?”

    他的声音柔和温润,怀袖心里本就是既难过又气愤,听着他如常温和,一副全然不把伤势放心上的模样,更是愤懑,嫩玉般的小脸一撇,干脆不看他。

    子书律绕过书桌,又去牵她的衣袖,无奈叹气道:“阿袖有话想说,便坐着慢慢说吧。”

    正院之中,除却风声与蝉鸣,便只剩二人说话声。景斐守在垂花门外,无人会进来。

    怀袖被子书律牵着衣袖坐下,心里还有气,又恐他稍一动手便会伤势加重,只好坐了下去。

    坐下后,抬眼见先生欲转身,也不知为何就急了,忙伸手去扯他的衣角。

    子书律低头看她,眉目含暖:“怎么了?”

    怀袖自恃坚强,却总在面对先生时泪不自控,刚一开口,一滴泪就从眼眶滚出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先生是、是故意被伤的,对吗?”

    一声蝉鸣远远传来,不甚清明,未及书房之中便消声。怀袖话问出口,就见先生面上笑意更深,如含春水的桃花眼弯起,似欣慰,又似宽慰道:“阿袖如何想的,说来听听。”

    书房中,盘香徐徐燃烧,一截白灰烧到末路,脱力一般落下来。怀袖终于冷静下来,初时想到先生受伤缘由时的震惊气愤,终于在袅袅香烟中缓和下来。

    等看着先生坐回桌案后面,他所穿的玄色衣衫被日光一打,绣在领口的暗红莲纹猩红可怖,恍然像是一圈血痕向上生长,大有将他脖颈抵死缠缚之势。

    怀袖目光躲过去,只觉有些骇人。

    子书律却无感觉,左手取出藏在袖袋里的羊脂玉,握在掌心细细摩挲,唇边笑意不减:“如何想的,说来听听。”

    怀袖坐正身子,心里仍有余怒不消,胆子也较平日大了不少,就这样迎着子书律的目光,将心中所想全数摊开:“先生深夜遇刺,宋相和长公主天色将明便到府看望,定然是昨日夜里就收到消息。帝师府上家仆婢女皆口风严谨,景斐更不必说,若非先生授意,谁人敢将此消息外泄?”

    指端从细腻的羊脂玉上滑过,子书律并不立马认同她的猜想:“如何不会是伤我之人故意泄露消息?”

    “先生,”怀袖肩头微不可查地松懈一分,略显无奈,“夜短如斯,什么样的人能同时将消息传到丞相府和歧阳宫?还能让宋相和长公主相信这消息的真假?”

    岐阳宫,是丰宁长公主居所。先帝薨逝后,长公主虽未出嫁,但也可出宫辟府。只因天子年幼,丰宁长公主权衡再三,还是选择留在宫中。

    怀袖两个问题抛出去就闭口不言,只等着子书律回答。

    盘香之上薄烟飘起,丝一般在空中缠绕。子书律握紧掌心玉,视线从怀袖脸上移开,看向交缠的薄烟,这才开口道出缘由:“阿袖可还记得,生辰那日我带你去昆明池,于船上所遇那位闹事之人。”

    怀袖眼睑一颤,想起那人名叫严邹喻,轻声答一句“记得”。

    “那人气焰嚣张,显然在昆明池霸道已久。回府后,我心觉有异,再加近日上京城中流言四起,皆与我有关,便命景斐暗中查探,这才查到那名叫严邹喻的人,并非普通泼皮,而是宁王手眼,奉宁王之命在昆明池大散金银笼络文人。”

    子书律不必言明,怀袖也立马明白宁王此举意图,不由后背一冷,骤然起了一背的细密冷汗。

    宁王于朝堂之上与先生明争暗斗,却总是输多赢少,甚至培养多年的心腹也大多被先生铲除。朝堂上斗不过,便用出这些下三滥的腌臜手段,想要借文人之口,传播那些难辨真假却对先生声誉极具毁灭性的言论。

    文人贵重清高,自恃清浊分明。先生能得天下文人之心,也不单只是曾为邦谍为国立下奇功,还因为先生品性高洁持身端正。

    心头明月,再是皎洁,也不敌污言脏水累日浸泡。若有一日先生不受文人追捧,天子又羽翼丰满,先生的处境可想而知。

    这样的结果,怀袖能想到,宁王自然也能想到。他用这一招,虽所需时日久长,却不可谓不狠。只要这流言肆虐到人人皆知的地步,那便是白的也成了黑,百口莫辩。

    怀袖心头震颤如海浪滚滚,还未顺过气,就听先生继续说道:“昨日受伤的确是我故意所为。我与景斐再到昆明池,由景斐出面故意将那人激怒,到二人真正动起手来时,景斐便将他往我这边引,好让他于激战中将我刺伤。”

    景斐武艺高强,若非他刻意疏忽,那人绝对近不了先生的身,更别提刺伤先生。

    “先生想除了宁王在昆明池的手眼,多得是旁的办法,为何选择自伤这样的法子?”

    怀袖不懂,她实在不懂。以先生的才智,不可能没有更周全的法子来解决此事。

    “阿袖,”子书律收起掌心玉,视线重新定在她眉间,“有些事情,虽可用更周全妥善的法子去做,可要与宁王这样的烂人去斗,便最好是不顾一切,摆出能拼个生死的架势给他看。”

    怀袖愣住,长睫微地一颤。

    是啊,宁王心系皇位,既豁得出去,又豁不出去。豁得出去,便是他为了皇位无所不用极其,狠招烂招只要有用皆可用之。豁不出去,便是他惧死。他可以拿千万人性命去斗去争,却绝不会伤及自己肉身分毫。

    先生如今摆出死伤不惧的架势,于宁王而言,确实可怕。

    只是……先生何必如此?

    怀袖心中有惑,暂且按了下去,听先生继续说下去。

    “帝师遇刺,于上京,于朝堂,甚至陛下都是大事一桩。我于昆明池受伤,任谁下来周旋捂嘴,京兆尹也不敢糊弄应事,定会拼力找出嫌犯。再加宋相和长公主一早到府,便是表明立场,朝中重臣与陛下都站在我这一边,谁还敢于此事中斡旋?”

    “铲除宁王在昆明池的手眼是此番目的之一,更深层的,是要让宁王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并非隐秘。宁王纵然心肠丑恶,却也知趣,定会推出严邹喻了结此事,自此也不会轻易伸手到昆明池。”

    还有一层,子书律没说。

    他此番受伤,不仅做给宁王看,也是做给满朝文武,做给当今天子看:子书律不是神人,不是刀枪不入的钢筋铁骨。他也会受伤,他也会死。

    位高权重如他,若不显露分毫弱处,反倒让上位者及其身后之臣畏惧。一旦被畏惧,就会面临打压孤立。

    子书律不贪权柄荣华,却不能轻易倒下。他身后还有太多人需要守护,尤其是……

    尤其是,怀袖。

    “先生,请恕弟子妄言。弟子还是想不通,”

    片刻浮现眼底的阴霾,在怀袖开口时迅速隐去,子书律再度笑起来。只是面上虽有笑意,漆色深瞳中却有些难辨情绪,“阿袖想问什么?”

    怀袖看他,心痛难抑,只尽力让自己语调平稳:“先生离国去燕十三载,艰辛之至。虽先生不曾言语,可弟子知道,十三载丢名弃姓如履薄冰的生活,定然是日日高枕也难安眠,无声也觉惊雷乍响。”

    听她提及这些,子书律只觉羞愧。他无颜面对,又真切记得自己做过的一切。人人都可对他道一声辛苦,唯独怀袖不行。

    他害惨了她,却在醒觉那一刻,再无力回天。

    怀袖语毕,看着先生沉默,终是情绪翻涌,又道:“先生为大祈已经做到如此地步,再要与恶人斗,也不至于轻贱伤害自己的身体。”

    大祈有国君,虽年幼,却也是先帝亲传的皇位。先生于大祈不过臣子,忠君自然,却也不必搭上自己的性命。

    怀袖几乎不敢想,若宁王探到先生意图,若严邹喻所持刀剑上涂有剧毒,若……

    任何一个后果,都是怀袖无法承受的。她生气,只因先生全然不惜命。

    “论于国有功,大祈无人能与先生并肩;论功名,先生已然盖世;论青史长存,先生也已镌刻史书之上。”

    怀袖眼中含泪,忍了又忍,声音都有些哽咽:“先生所为的,究竟是何?”

    她几乎是在质问,噙着泪与怕,整个人如晨时花上摇摇欲坠的露珠一般,将人的心头打湿一片。

    子书律羞愧至极,却只能用面上的沉稳维持体面。他沉默,只因无法言说。

    是啊,他为了什么呢?

    可是怀袖啊,我又该如何告诉你?告诉你,你将会如何看我,如何待我?

    怀袖不明他的心思,咽下喉头酸涩,又问一遍:“弟子想知道,先生如此作为,究竟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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