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

    车队明显渐行渐缓,越靠近城门口,道路两旁等候的百姓就越多,他们大多为老弱妇孺,人群中少有青壮年与孩童。

    放眼望去,众人脸上可见的喜悦,但与皇城那些只会围观热闹的旁观者不同,宁西的百姓所经历的一切苦难都在脸上留下了痕迹。

    从平静的生活被扼杀的那一天,他们就像蚂蚁那般无助,被卷入滔天的山洪,无力挣扎。

    安书未怎么也不会忘记死里逃生的那日,双亲殒命的噩耗砸向她的同时,杀戮的威胁也接踵而至,她作为尚有人护卫的郡主,都恐惧到无措,更不要说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

    没人知道为何突然间城破血流成河,那只守护他们坚不可摧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随即袭来的是亲人的亡故与房屋被摧毁的崩溃。待宰的牲畜不过如此,他们不知该向谁求救,不知该逃向何方,悲痛随着血腥味与哭嚎声,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可又有多少人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仅仅是掌权者作恶的一个猜忌,就殉了一座城,毁了千千万万个家庭,将无数无辜之人推进水生火热之中。

    所以安书未的肩上不只背负着家仇,她没有退路,向死而生,好在最终她赢了,在权利的泥沼中站了起来,宁西也有了新的希冀。

    只是有些创伤一定会留下再无法痊愈的伤疤,安书未清楚地在每一张笑脸上,都能看到无光的眼神,和她经过后茫然若失的悲凉。

    没有华服加身,安书未和宁西的每一个百姓都感同身受,没有高高在上的储君与衣衫粗糙的百姓之别,她们被烙下一样的咒印,即使重新拥有了好好生活的底气,都无法改变那日思夜想的家人啊,再也不会陪伴在身旁的残酷事实。

    马车上除了哭得梨花带雨的安书未,安静陪在一旁的兰夜也渐渐红了双眼。

    不知何人大喊了一句:“把世子也接回来吧!”

    原本在眼眶中打转的一滴泪,瞬间不争气地滑落,最终滴在兰夜手中摩挲许久的蓝色香囊上,‘明予,你听到了吗?这世上还有很多人,记得你。’

    同样是无言的陪伴,马车外有人一直守在一旁,默默地积攒着心疼,这条路每次走都是不同的心境,无论从前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奔赴何种境地,也从未觉得这段路如此漫长。

    终于白意洲的心疼溢出来,缰绳轻微抽动,马便加快了两步,出现在安书未面前。

    安书未面前的风沙被挡住了,一块帕子递过来,接住了断线的珍珠,拼凑好破碎的白瓷,落雨的云朵旁阳光悄然出现。

    “快到城门口了。”白意洲俯身,柔声提醒道。

    安书未接过帕子,白意洲的目光没有久留,人多眼杂,他总有他稳妥谨慎的考量,但本能的关心却驱使他只拘着马,在窗旁缓缓而行,在他余光能看到她的地方,哪也不去。

    安书未抬眼看向白意洲,骑在马上的他高大得坚不可摧,怎么着角度看上去,也格外棱角分明得好看……

    少女的眼泪明明还在眼眶里打转,却同时扯出一抹由衷的微笑,早晨的阳光时不时落在她的脸上,鲜明动人,旁人只当她因劫后欣愉,哪知此刻她满眼看的都是余生。

    即使苦难加身,因为有眼前人的一路陪伴,依然感念活着真好,白意洲从始至终的舍命相护,有如披坚执锐,使她拥有爱与被爱的安全感,充满所向披靡的勇气。

    车队在城门前缓缓停下,安书未才慌忙但小心翼翼地抬手擦干脸颊的泪痕,生怕花了妆。

    “兰夜,快帮我看看。”安书未装作淡定地转过头,小声求救。

    兰夜仔细瞧了瞧,只帮她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发丝,这样的安书未惹人怜悯,楚楚动人,她深谙现在的宁西百姓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位与他们休戚相关的故人。

    “兰夜,你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安书未不忘安慰兰夜,双手举成兔耳朵模样,在耳边比划着。

    果然,兰夜立刻被逗笑了:“你也是,小白兔妹妹。”

    兰夜甚至不动神色偷偷戳了下安书未的侧腰,惹得安书未只能捂嘴憋着笑,想着反击却又怕旁人瞧见的尴尬,看起来更好欺负了。

    “宁西州刺史何序,恭迎殿下,回家。”

    马车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只是略显做作,两个少女正色,一副少有同时的乖巧模样,手上停下暗戳戳打闹的小动作。

    白意洲下马,向何序抱拳还礼,装作素未谋面的样子,可经不住何序身后的一些近卫官兵还是认出了他。

    小声讨论道:“这人,怎么和柔然那边派来的市师大人那么像。”

    “是啊,也就是一位有胡子一位没有,这也太像了。”

    “咳咳——”何序尴尬,怎么忘了这茬,只好咳嗽两声,让他们禁了声。他手底下负责清查人口的,可是他仔细挑选过来的,眼力过人。

    何序暗想:看样子要好好编个什么理由糊弄一下,都怪这个白意洲,终于也有我给他擦屁股的时候。

    白意洲不解,怎么今日何序盯着他能这么开心。

    “何大人?”白意洲不得已开口叫回了何序的魂。

    该做的表面功夫还得做,何序来到马车前请示:“殿下一路舟车劳顿,不知是想先行休息,还是……臣等会备好午宴,还请殿下届时赏光。”

    兰夜打开车门,答道:“何大人,殿下有些话想对百姓们说,不知可否方便?”

    “方便方便。”白意洲和何序说过,走完一些不能省的过场就可以了,这样大家都轻松。何序不是闲官,安书未也讨厌客套寒喧。

    但何序也没想到,平日里矛盾繁多,有如大病初愈般瘟着的宁西上下,今日会如过节一般,百姓们不约而同的,迎接这位宁王的遗孤。

    何序两步马车旁伸个手,等着抚安书未下来,突然又如闪电过脑,一下子某段回忆闪过,何序原路两步退回,转身手伸向白意洲,假笑道:“白将军,您来,您请。”

    白意洲的白眼是最隐晦的那种,不似常人那样翻到眼白大露,他只是闭眼,然后缓缓睁眼,但被翻白眼的人能清楚感受到他的无语。

    虽然是众目睽睽之下,白意洲也没有刻意避嫌而推脱,他从容走到马车旁,轻声道:“殿下,请。”

    安书未缓缓走出马车,同样轻声细语,像极了悄悄话,对白意洲道:“哥哥,我太矮了,这里高一些。”

    风恰好卷起安书未的裙边,拂掠过白意洲的手,兰夜特地选的不是什么上好的面料,恰恰能在白意洲的手心停留片刻,却也抓不住。但下一刻安书未的手就按在了白意洲的手心,压下他邀请的手。

    白意洲除了捕捉到裙边的烫银细闪,也捕捉到了安书未眼中狡黠的笑意,暗戳戳的撩人,她就是故意的。

    白意洲轻轻回握那只白皙的手,交换着掌心的温度,交换着无法言表的心意。

    但只是一霎。

    安书未再起身时,脸上便没了那抹少女独有的稚嫩,抬眸间有心怀百姓的悲悯,有历尽千帆之后的淡然,举手投足间尽是储君之姿。

    百姓们看到的是,曾经被踩进泥土里的种子,没有长成娇嫩的花朵,而是经过了三年的寒冬,再见已是能够庇佑他们的树,信任与敬仰在每个人心中生根。

    安书未面向众人,大声但缓缓道:“各位宁西的百姓们,这三年,你们受苦了!三年前因为瞿氏对于父王的迫害,导致你们流离失所,我,安书未,在此向你们道歉,是我们的对于奸佞的妥协忍让,间接导致了惨剧的发生。”

    安书未深深地行礼叩首,将委屈砸在了百姓们的心里——

    “殿下,别这么说,你没有错,宁王也没有错。”

    “小小年纪就要承担这些,换做是谁家的孩子,也会心疼的啊。”

    “殿下!不用道歉!都过去了!”

    安书未顿了顿,继续道:“然后,我也要向白家道歉。”她对着白意洲又是一鞠,白意洲忙双手托起安书未,但没有打断她,“过去的三年,我和宁西的百姓一样,怨过、恨过,后知后觉才知恨错了人,连累白家受了这么多年的构陷。”

    接下里的,是安书未要告诉众多被蒙在鼓里的宁西百姓的:“白家的北原军从始至终都是和宁西的军队一同共同抵御外敌,守护关内百姓的,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们从未干过任何不忠不义一事。三年前瞿氏刺杀我的父王和母后时,北原军将领为保护二人同样死伤众多,之后更因瞿氏通敌,被旱青围剿。”

    “他们所遭遇的,与宁西被屠城无差!”

    百姓们面面相觑,这是他们从未听闻过的事情,感同身受是最好的说明,一时间同情取代了积怨。

    安书未顿了顿,给了民众接受的时间:“可就算是这样,他们也不曾放弃,他们整日在水生火热中与敌人鏖战,才使得之后即使是瞿一鸣在任,也无破城之患,同时他们也在皇城多次救我于绝境,正是因为有白家的忍辱负重,才有我的,才有宁西上下的生机,小女在此感念不尽,还望宁西能与北原恢复旧好。”

    “谢北原救命之恩。”

    安书未这一叩首久久不起,以宁西儿女的身份,以储君的身份。

    白意洲看着百姓们纷纷下跪,有朝着他的,有朝着北原的方向的,齐声高呼:

    “谢北原救命之恩!”

    这一刻他懂了安书未的用意。

    春风过处冰雪消融,大抵不过如此,如若不解释清楚,悠悠众口,人言可畏,总有不明真相之人,而安书未要给白意洲的,就是不带丝毫杂质的清清白白。

    白意洲同样以叩拜礼相还,感动之余,竟瞥见了安书未偷偷勾起的嘴角。

    安书未却以为无人发现,暗喜:她会永远记住,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的第一次对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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