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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9 章

    谁都道江南烟雨温柔有情,北方人皆慕其和柔明媚,只道是世上第一等温柔富地,却不知江南的冬天也有寒酷之时,正如此时南国下起了第一场冬雪,铅云低垂,雪粒飘飘扬扬,远不及北国的严密,寒意却凛然入骨,黛玉笼在伞下,一身布衣棉袍挡得了风,却挡不了那等浸骨湿冷,她的脸已冻的微微泛青,鼻头通红,她在此处已等了半柱香时间,然而眼前的大门依然严丝合缝地安静着。

    林华瞄了眼她的神色,小声道“姑娘,要不咱们去车里等”,黛玉轻摇摇头,抬头看了眼乌沉沉的天空,不由想起爹爹那张发沉的脸和失了辉彩的眼眸。自回扬州侍疾已半月有余,她每日见的便是这样一张日益枯焦的脸,生气从爹爹身上一丝丝的褪去。所有的医正都宣判了爹爹已回天乏力,然爹爹虽一日比一日更艰难地苟延残喘,却始终不肯就此撒手,父女连心,黛玉知爹爹定是有件极重的心事牵挂。直到今日上清晨,爹爹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那张脸仿佛突然被点亮了,她便知此时爹爹着自己秘行来此寻见的人,对爹爹有着何般重要的意义。

    她不敢有丝毫怠慢。

    任由身子僵着,烟笼雾罩般的眉眼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朱红院门,未几,院门开了半扇,一位青衣侍人走了出来,清眉俊目腰杆挺直,气度远非寻常家侍能比,那人彬彬施礼道“我家主人有请”。黛玉随着他抬脚跨入青石门槛,听到身后的林华被挡了下来。

    林华刚要开口求请,黛玉制止住了,转身轻轻道“外面冷,你在车里等我”

    她随着那位青衣侍人穿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个极大的园林,亭台楼榭湖泊溪流,中有数座小桥,搭配着氤氲的常青绿木红枫腊梅等,笼在风雪里,像一幅上佳的画卷,她只描了一眼,无心细看景致,敛气屏息地随在青衣侍人身后。

    侍人的脚步虽有意慢下,她却依然要小步疾行方才跟上,穿亭台过玉桥,经玉廊终在一处院落前停下,月门上书两字“二闲人”,她不及思索这牌匾上字的典故,门已被轻轻推开,侍卫做了个请的姿式,她轻抬脚跨过硬木门槛,此处亦有一处小院,虽只有曲觞流水并几株红枫翠竹,却精巧细腻,中间养着几只水鸟,不畏寒雪地悠游,此景此情叫人松驰自在,黛玉方才孤身入内的忐忑便淡去了些。

    置下如此庭院者,必是个极雅之人。

    侍人轻叩了三下门,里间传来一个男声“进来”,声音温柔却凛然,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势。

    侍人轻推了门,黛玉抬眼看,厅堂正中坐着一位公子,意态闲适地坐在案前看书,身着白衣宽袍,广袖流云,如堆云砌雪,衬着身后八幅的鹤影屏风,俨然一幅世外谪仙的画面。

    “如何似见过此人?”

    黛玉心里突突地一跳,随即蓦地像被击痛了一下,莫名地酸酸楚楚,气血与七情皆浮动起,黛玉忙垂下眼睑,敛气凝神行礼道“林氏见过公子”。

    那公子放下手中的书,抬起眼来正对着黛玉,面色浮上怔忡,然而只闪动了一下,便消散在平静的玉面中。

    “是林御史的女公子?”

    黛玉诺了声。

    “令尊遣你如此妆扮前来,所为何事?”公子的声音清冷疏离。

    “家父言有要事需与公子面谈,但家父病体深沉,无力起身,故望公子您屈尊至林府相商。”

    那公子瞧了眼她纤弱的肩颈,顿了顿道“烦请姑娘回禀令尊,景某已解衣挂冠远离风云久矣,恐怕解不了他的心事。”

    黛玉的胸间一痛,想到灰暗双目中闪现的希冀之光,不由目中悬泪,深深施了一礼“家父已苟延残喘数日,甘受深痛难登仙界,皆为此桩心事,望公子怜其孤心奉公,临终难辍,略略劳动片刻,哪怕,哪怕只是哄哄他”

    黛玉声音悲切,难掩哽咽。

    “你怎知令尊所为公事?”那公子清冷地问。

    “四年前家父初涉盐政,为免后顾之忧,将唯一的骨肉遣离身边,置于外家数年于不顾。连对我尚且如此,这天下还有什么私事能让他在一息仅存时还耿耿于怀?” 黛玉悲凉道。

    那公子闪过一丝动容,沉默了片刻,终是道了句,

    “恕在下爱莫能助。烦请姑娘转告令尊,明明上苍,照临下土,令尊所忧之事,或可漫延一时,却不能漫延一世。”他转了身,依旧走到案前,拾起书,淡淡道“千山,送客”。

    黛色又急又怒,语气锋利起来

    “阁下的漫延一时,于许多人却是终身之误,天理或可终有昭昭之日,然这等待的过程里,有多少人煎熬不过这黑暗,陪葬了尔等的冷漠?家父一生清傲自守,凡事宁为玉碎,也绝不求人。临登极乐时,原可洒脱而去,却苦苦守着一息,委身相求,却不想信的却是如此一个冷心冷肺之人!”

    这近乎严厉的指控,那人却置若罔闻,骨节修长优美的手指闲闲翻过一页书。

    千山似有不忍,然而看了眼主子的脸色,终究上前施礼道“林姑娘请回”。

    黛玉愤而转身,小碎步疾步地往院外行去,像来时那样一路穿桥过廊,行至门口时,思及父亲期盼的明亮双眼,胸中漫过浓浓的悲怆。

    这些天眼见的世态炎凉在这一刻达到了极点,她于这悲怆愤怒里生出一股执拗,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定定地看着千山道“请转告你家公子,我在这里等他,他一日不去见家父,我便一日不走。”

    千山暗叹了口气“千山奉劝姑娘莫要徒劳,公子所决之事,向来无人能扭转,况公子生平最恨,莫过于要挟。”挟。

    “那也请阁下转告,他自坚持他的,我自坚持我的。”黛玉蹙着眉道

    天乌沉的厉害,南国的第一场冬雪稀稀落落的我见瑟琶犹遮面,到了申时终于放开了胸怀泻玉般地洒落了下来,天渐至全黑,润园的灯火一盏盏点亮了,辉映着雪光园景,美得不似人间该有之色,一如二闲人堂里的白衣公子。

    顾景知捏着铜箸拔着兽金手炉里的炭,上好的银屑炭散出阵阵松香,一阵北风扑窗而入,千山走到窗前拉下窗屉,却被一声“慢着”给制止了。

    顾景知望了眼窗外狂飙的雪花,端凝的眉目微不可及地蹙了蹙,极平淡地问了句“人还没走?”

    千山思极刚刚在控鹤楼上所见的那个凝在风雪中的小小身影,暗中叹了口气,语气却只敢平常道“是。”

    顾景知长得无可挑剔的下颔线收了收,山眉海目中浮动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突地掷下铜箸,站起身“取披风来。”

    千山脸色微一惊讶,随即快速地取过白裘披风,仔仔细细地给顾景知系上,却被自家公子一把夺过。

    “再去取一件来。”清淡的声音不容置喙。

    千山愣了愣,方才明白过来,更快速地取了件青色的狐裘,转身时,顾景知的修长身姿已跃入院中的风雪里,临空掠去。

    他顾不得欣赏自家公子谪仙般的风姿,快步跟上前去。

    黛玉在雪中几乎凝成了根冰柱了,素来体弱的她几度站立不住,但每每摇晃不支时又被强自提神站稳了,直到看见被灯笼照得更加红亮的朱门大启,白衣轻裘的身影出现在漫天风雪中,她心神一松驰,腿脚便软了下去,林华连忙扶住自家小姐,但已是来不及,眼见着黛玉闭目倒了下去,他抱也不是,抬也不是,正手足无措着,那如谪仙般的公子却一把捞住了自家小姐,取过一袭裘衣裹住了,拦腰抱将起来。

    后面的侍人向前抱拳道“麻烦阁下带路。”

    黛玉被喂了一盏浓稠的红糖生姜汤,又被紫鹃雪雁二人放在浴桶里有温热的浸泡沐浴了番,换好松软干燥的缎子棉衣才悠悠醒转。

    “爹爹——”她坐起身,便要下地趿鞋去到林如海房中,紫鹃按住他“姑老爷尚好,小姐莫要担心。”

    黛玉哪里放得下心,自回扬州以来,她哪时哪刻不是伺候病榻之前,夜里极困了,便在林如海榻边的罗汉床和衣卧一卧,这会子也不知自己昏沉了多久,她顾不得两个丫环的劝阻,随意挽了个发,只用那支自幼戴在头上的白色莲珠钗别住,便披了件轻裘去了林如海房间。

    却被林华阻住了“老爷还在与客人谈事,吩咐人不要前往打扰”。

    黛玉方想起那润园里的白衣公子,立在门边,默然待立。

    “外面的可是玉儿?”林如海的声音却在此际传来,比前日微弱残喘的声音多了几分中气,黛玉心中一喜柔声道“父亲,是玉儿。”

    “进来吧。”林如海道。

    黛玉推门而入,只见榻边坐着那位公子,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与自己正照了个面,斜长的翦水曈莲瓣目里瞧不出什么波澜,黛玉走向榻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见他微微颔了颔首,便看向父亲。

    林如海的脸色一扫前番的乌沉郁气,说不出的轻松,嘴角噙着虚弱的笑意“今日唐突了景公子,玉儿向人家道个歉吧”。

    黛玉再度行了个礼,客客气气地道自己今日莽撞冒犯,请景公子恕罪等话。

    顾景知淡淡道“不必,姑娘今日所言,虽不中听,但却在理,景某若放心上,便是个浑人了。”

    他起了身“今日林公所托之事,景某必将不负,还望林公保惜身体,景某先行告退。”

    林如海想要起身相送,但实乃病体深沉,挣扎不起,顾景知眼尾一红,摁住他骨瘦如柴的手“林公”他望着这双辉光将竭的眼睛,目中难得卸下淡漠,一片诚挚又道了声“保重!放心!”

    林如海宽慰地一笑,微昂起的头重新倒回枕上。

    夜色深沉,一辆马车在风雪里徐徐穿过寂静的街道,千山不时扭头看一眼顾景知,只见他冷眉峻目下颔线绷得紧紧,三年前那些个搏风击雨的日子时,他便素常是这个表情,经验告诉他此刻最好保持沉默,不要招惹他。

    然而顾景知却主动道了句“千山,逍遥的日子咱们看来是过不成了。”

    千山立即正正衣冠,单膝跪下抱拳道“末将听令!”

    “传令松龄,调二十名影冰卫前来扬州;我留置扬州别院的事透点风声给甄家;给苏青写信,说我不日要去趟安平……”顾景知一一吩咐着。

    千山一一应下,末了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公子,您这是要重新出山吗?”

    顾景知未置可否,袖中的手卷像一团火在炙烤着自己,良久方道“着人给太妃送个信,就言我要留待两淮间久一些,晚几个月回”

    千山不放心,回了园子还是着人准备了药浴,防公子像从前那般又起疹子,谁料却一夜平安无事,不由纳罕,只道是公子年岁增长,那毛病莫名好了,心下暗自大喜。

    自那夜景公子到访之后,林如海松快了几日,拉着爱女细细交待了许多事,父女间自贾敏逝后从未有过这么长的相谈时间。

    “不要怪为父早早把你送去外祖家,自古丧母长女,婚嫁之事皆为人垢病,留在外祖家,至少得了你外祖母的教养。况我坐在这个火山口位置,早抱玉碎之心,以全报国之志,你留在身边,一来恐连累你,二来或受掣肘”林如海道

    黛玉心中发苦,父亲怎知外祖早已不当家,贾家女儿的教养一事谈不上多精细,府中之风气远不及贾敏口中所述。

    她却不能挑明,恐添了林如海心事,于他病情无益。

    “玉儿省得。玉儿在外祖家被照顾得很好,外祖母待我如亲生孙女,姐姐妹妹也相处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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