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湾,芦花荡,青衣翩然而立,看白鹭在水面争食,看云生结海,顾影清波,恰似飞霜。
师门弟子上前与他拱手:“师兄盛名,正如天上的启明之星,经此之后,定会传扬四海,无所不在,令我派多年传承,踵事而增华矣。”
顾启明没说话,仍是静静站着,极目远看。
云山苍苍,江水流长,天边忽起亮起一声龙鸣。
苏缘一呆,然后发出土拔鼠的尖叫:“啊!!!!”
他回来了!!!
极目楚天阔,心中郁气一扫而空。
天张云卷,风声万里,白鹭踩水而过,元弋身形初现,他走在水面,如履平地。
现在主场,唯他一人而已!
顾启明定睛一看,质问道:“来者何方神圣!”
元弋未答。
他被拥立在云前,身后是云势汹涌,脚下是万丈深渊,他衣袂轻缓,脚步轻盈,行走之间荡开的涟漪,仿佛白鹭点水,停落在一面偌大的水镜之上。
青衣人高声复述:“来者何方神圣!”
元弋充耳不闻,一如闲庭漫步的诗人,在自家院中悠哉游哉的逛着,朝岸上走去,他们的方向。
海面是平静的,银晖无声,碧白无浪,他背靠风云,那云海如斯,高若丈,厚如铜,堆如山,竟有擎天之势,更比海啸更多几层厚重与压迫。
海天盛筵,深与静并之,他行走其中,气宇清华,一身势气从未被埋没。
这场面罕见,苏缘下定决心,此次所见所闻,高低得拿出去,给小姐妹们显摆显摆:“白龙气场有八米!我作证,我发誓,我在现场,我亲眼所见!”
玄霜道:“你在转播现场啦。”
“我不管!转播现场也是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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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人立即作出反应,飞快画出一道阵法,然后各司其位,蓄势待发。
顾启明高声道:“妖孽,岂敢放肆!”
率先一道符文朝他飞去,其后便有数枚黄纸跟随出手。
青衣人施以咒法,严阵以待。
元弋恍若未见,仍在不疾不徐的行走,对于众人的应对,他没有半分举措,而那些画满符文的黄纸撞在他衣袖上,竟然丝毫的反响也无,如瞬间失效一般,通通化作废品,被海风一吹,挥挥洒洒,散落海面。
元弋踩过黄纸,无视对方跳大神一般的举动,在他看来,岸上那群家伙和热锅上跳脚的蚂蚁没什么区别。
一次不成,他们汲取教训,立即调整了作战方式,几番下来,光是符纸就烧了几十轮,阵法也换了七八个,青衣人上下上下,窜左窜右,累极似狗喘,抬头一看,元弋脸上宛然一副关爱残障人士的表情。
捉妖?
捉他?
呵。
蝼蚁之力,虽然没甚威力,但是有一搭没一搭,是真的挺烦人的。
元弋不过轻轻抬了抬手,便有数以万计的水珠,自脚下升腾,悬浮在他周身。
青衣人俱目瞪口呆,咂舌这场异景,晴空万里之下,凭空是一场静止的雨。
元弋弹了弹指,万计水珠便飞速掠去,直袭岸边。
青衣人掷出符纸抵挡,又被轻易击落,破碎的黄纸如一阵灿金色的菊花雨,在空中飘飘荡荡,干燥明亮,不见丝毫水迹洇染。
再此看去,原来水已成冰,化作数点锋芒。
在如此短暂的飞行过程中,那些水珠居然已经凝聚成冰,阳光直射下,冰晶如雕,漫天流光,比秋夜的星辰更为璀璨,俨然成了世间最天成最美丽的利器。
行至岸边,冰刃已稳稳抵在青衣人的喉间,元弋站定,再也未动。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众人面色巨变,惊恐看他。
这哪里是妖?
这分明是,这分明是……
元弋说:“你们要弑神?”
便听扑扑簌簌跪了一地:“小人愚昧,不知真神降临,惊扰大驾,万望恕罪!”
分明是北海神族!
元弋一分余光也不愿再给他们,终是指尖微动。
察觉到他的杀意,顾启明不解何至于此,抬起头问:“我等冒犯,惊扰圣神,是我们的过错,但你即是神族,为了区区小事,便要如此不分轻重,要叫我们以死谢罪吗?”
元弋抬手,便从顾启明怀中摄出一枚海星,取在指尖。
元弋凝神回望,海星中的记忆。
垂眼的刹那,他掌中的极光大盛,照彻青衣人苍白的脸。
再次抬眼,回忆已去,极光的颜色也渐渐蒸融,飘渺如萤,浮游如星,轻轻柔柔的溢散而去,贝壳回复了原来那副淡橘的颜色,明媚鲜妍,纤细柔美,静静躺在他的掌中。
元弋的眉眼隐在漂浮的极光中,随那破碎的光点,明明灭灭,不辨喜怒:“此物不复血浸的痕迹,你是用海水清洗过的吧?”
顾启明恍然大悟:“你是为了那两只妖孽而来!”
元弋没有说话,待那浮游散去,他的目光沉静如水。
顾启明挺直背脊,难以置信道:“她们是妖,就算今次放任不管,谁能料想,百年后千年后,她们会不会长成为祸一方的大妖,而那时候,祸害一出,天下无辜凡人又该当如何苟全?”
“这偌大天下,妖魔道层出不穷,总有人要舍身取义,而有人必定会死得其所,这是我的选择,也是生为妖孽的,她的归属!从古迄今,无一例外!”
言至于此,顾启明激动起来:“我!我辈是替天行道之人,如何能就此袖手旁观?事已至此,我不惧怕,也不后悔,更不会自责,我杀她,此举是为清醒于事前,防范干未然。而妖孽的下场,天有注定!圣神在上,大可以亲眼得见,尽管今天没有我,尽管这一代没有我顾启明,此后也定会有别人,来收拾今日这场残局!”
顾启明作势起身,满目不解:“我杀她是时势造化,是大势所趋,而你要杀我,是为什么?我呢,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自孩童时便苦学,夜以继日,孜孜不倦,为感念师门之培育,为继先辈遗者之信仰,为天下平民之安定,为此我呕心沥血,栉风酾雨,只为一句匡扶正义,降妖伏魔乃是我辈平生本分。然而,时至今日,圣神临世,却要杀我?为什么?难道这么多年了,我的付诸,我的守护,我的所念所为,我所祈愿的人世太平,全都是不应该的吗?难道时至今日,就连我的平生本分竟也成了我最大的罪过吗?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到底何错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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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霜挠了挠头说:“不怕你见笑,事到如今,我都没捋清楚他话里的意思,我有点纳闷,害人终害己的本就是他自身,分明是他做了错事,眼下怎么敢如此理直气壮,咄咄逼人?但是听他一席话,又觉得他好像很有道理,这念头一出来,我心里又气不忿,便仔细一琢磨,却又觉得不那么有道理了……”
苏缘道:“对错论,是挺废人脑子的。”
玄霜道:“我怎么感觉你在骂人。”
“你感觉错了。”
玄霜:“……”
苏缘道:“人与妖共存于天地之间,冥冥之中自有一些不成文的规定,用以维系两界之间的平衡,这是天道所允许,是必定的自然法则,此后,谁敢去打破这桩法则,肯定会殃及自身。”
玄霜默默扣出一个:“?”
苏缘道:“你的感觉没有错,他的话是没什么大问题,甚至还有些道理,简单总结一下吧,有道理却缺了两分人情味,所以听起来不得劲儿。顾启明这样的人,是人间的精英高手,慷慨义士,在他所生活的那套成长体系里,确是位人杰,这点毋庸置疑,而那样的体系所培育出的认知,若是绝对的对错黑白,非善即恶,是绝对的人妖殊途,不共戴天,那岂非又是一种偏见?”
“面对其他生灵,他太鄙薄,太轻蔑,若是注定无所交集,他大可以冷漠无情,大可以眼中只有他的追寻,他的信仰,他卓越的道,但如果他一往无前的那条路上,需要斩去无数生灵的生路,才能抵达到终点呢?那么这套体系的终极目的,究竟是助人,还是利己?”
“这条路坦坦荡荡,他走的稳,走的顺,走的无愧于人,他所坚守的本心,有的是人为此前赴后继,可知,他脚下的路是涤清了,而别人脚下的路,又是何故被斩断的呢?事已至此,他的公允与否我无法评价,只能说有他护法,是那些深受邪祟纠缠的凡人之幸,但他漠视如此,我真的不敢想象,在此之前,殒命在他手中的妖族有多少,那些死去的生灵其中,可有善类?可有我久未逢面的故人……”
玄霜明悟道:“人间地大物博,凡人立身处世,自有准则,许多点都与六界各地大不相同,经过此事我却明白了,世间唯有凡人善于以弱扼强,懂得巧立名目。若将立场一换,你我眼中的恶人,却成了别人眼中的善人?”
苏缘道:“善恶之行实在难以评说,你看,顾启明愤慨如此,言至如此,你哥不也是无言以对吗?他为何不加以反驳,不过还是因为,我方才说的那些,你哥其实也是心中有数的。”
玄霜不解:“既说自然有规则,孰轻孰重,孰生孰死,皆是天地造化,谁都无法逆势而为,那我哥为何还要去……”
苏缘道:“因为,他打破这个法则,不是为了逆转天道,而是要为故人寻一份公道。”
玄霜感慨:“你真的好懂我哥哦……”
苏缘忽然一脸悲伤:“倒也不是懂你哥,只是略有些自知之明罢了,我也是小妖小精出身,若不背熟这些天地法则,又要如何在顾启明这样的妖孽侩子手手中,苟命一条啊。”
玄霜同情道:“这么说起来,那你也挺难的……”
“没办法,都是为了生存。”
“理解理解。”
话茬子正茬到兴头上,苏缘接着道:“还有,我听说捉妖师都有收藏战利品的怪癖,他们每灭一只妖,总要薅下点羊毛当纪念,有的是留头骨,有的是留指爪,还有掏心掏肺,顺肝顺肾的,贼拉变态了……我寻摸寻摸,像我这么可爱的小狐狸,全身上下最有价值的估计就是这身优质的皮毛了,万一被捉后,他剥我的皮呢?拿我当围脖呢?这样的下场,光是想一想,我便觉着害怕,再怎么说姑姥姥生前也算是个风光人,就算死也要体体面面的死,光溜溜的像什么话……”
“噫,他们还有这种怪癖呢?”
“何止如此!诸如此类案例,简直数不胜数,你听我给你细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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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弋不欲多言,冰刃便径自刺向青衣人脖颈。
顾启明高声道:“圣神临世,不以普度群生,你又岂敢滥杀凡人!难道不怕天道惩罚吗?”
元弋轻掀眼睫,冰冷看来:“你难道就没有这样对待过弱小吗?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诸彼身,而已。要怪就怪,你只是个凡人,没有与我一搏之力。”
顾启明不由一怔,他的一生固然是如众星捧月,前呼后拥,原来终有一天,有人会来告诉他,那又如何,你只是个凡人。而他所引以为荣的阅历,在与生俱来的傲气,在一切尽收眼底的睥睨之下,竟是如此不值一提。
因为,他只是个凡人。
元弋道:“我今日真要取你性命,任你身份几何?造化几多?你可有亲朋,可有挚爱,可有不舍可有不甘,还有你那启明如星般的盛名,你的尊荣耻辱,善邪妄念,你过去的人生,你抵达不了的未来,风光与否,潦倒与否,我全然不关心。因为,你的一切俱在我指掌之中,而我,轻易就能碾碎你生平所有,若我决意如此,生为凡人的你,如何敌我?”
落入耳中的声音无甚起伏,冰冷不占一丝情绪,字字却又重如千钧,沉沉压在心头,顾启明只觉羞愤:“你何以如此羞辱于我!”
元弋道:“人间早有因果报应,一报一还之说,殒命在你手上的生灵数不胜数,而你在犯下杀孽之时,可曾想过一句话,负罪之人,必遭其噬,无情之辈,必受其究。”
顾启明笃定道:“你不会的!你可知你这么做的后果!你若敢杀我,那即将加诸给你的反噬,天道的追究,定会重则千倍百倍,你就没有顾虑吗?!”
元弋轻慢道:“我敢站在此处,我,自有我的觉悟。”
语音甫一落地,霎时间冰霜如坠,寒芒刺骨,四周俱静,只听的冰刃割喉之声,然后鲜血喷涌,众青衣人同时倒地。
血色浪漫之中,元弋甚至眼都未眨过。
血泊自他脚下蔓延,浸过海岸一线,在海水中蜿蜒开去,漫漫游游,赋色天外的云层。
海水幽谧,画面凄然,一切尘埃落定,又听得一声龙鸣长啸。
姗姗来迟的玄霜一跃上岸,姗姗来迟地发出一声暴喝:“哥!!!”
苏缘:“???”
你干脆不要来了。
苏缘回头看了某人一眼,搞笑玩意,出场还能飙延迟飙成这样的?
她都快忘了故事里还有这条龙了。
苏缘真诚发问:“请问你的作用在哪里?”
玄霜:“……”
苏缘:“请开始你的演讲,发挥吧,姐妹,你不说我可说了啊。”
玄霜:“……”
苏缘指着满地的尸体问:“这就是你的作用?捉妖师满屏横跳,你在梦里会周公,鲛人身处险境,你在梦里会周公,鲛人死无全尸,你还在梦里会周公?如今尘埃落定,吼,你就赶着巧,闪亮登场了?这点儿掐的可真好,你来的可真是及时啊,现在事情闹到这个模样,这场已经没法收了,只能收尸了。”
玄霜找补道:“额,我主要跟组,负责文书记录。你看风波过后,死的死残的残走的走,要不是我亲眼所见,你能听到这么还原真相的悲惨故事?”
苏缘摆摆手:“好了好了,你可以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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