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海岸,越过半地烟草,白露去到了无数次远望的海外。
渔村路窄,羊肠小道隐在烟草之间,依稀难辨。
再往前去,是渔村焦市,此处遍植幽树云杉,树青树碧,烟影高低,渔民的居所坐落其中,参差人家,将隐将现。
焦市上人来人往,丈夫女儿各司其事,乐此不疲。
男人们欲要结伴开船,大声吆喝着兄弟好友集合,便有数人陆陆续续放声应和,或扛或抱一些渔具,健步奔走。
屋前坳石平滑,光照充足,便有妇人在此立竿晒网,腌制咸鱼野菜等。
白露上前询问:“这位大姐,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年纪比我小些,梳着一个辫子,头发大概这么长……”
妇人面露歉意:“抱歉,我没见过。”
白露便问:“那最近,你们这里可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或者来过什么奇怪的人?”
妇人连连摇头:“不知道不知道。”
眼看问不出什么,白露只好道谢,再去询问其他人士。
一路问去,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都是不知不懂不好意思。
白露反复询问:“一个女孩,及腰的辫子,性情淳朴,面容婉丽……”
过路的渔夫听见她的描述,阴阳怪气挤来一句话:“你找仙女呢?那你来我们这儿问没用,我们没谁见过。找仙女,那你要去天上找,我们渔村哪有这样的人?”
白露连忙解释:“我没开玩笑,她就是这个样子的。”
渔夫扑哧一笑,摇着头走远了。
白露心中焦急,可是蒹葭的行踪不明,如今她除了询问才能找出一丝一毫的痕迹,再也别无他法了。
只好拾掇拾掇如坠低谷的心情,继续在渔村寻找线索。
可谓是听遍了五花八门各种说法,就是没有一句有用的话。
有甚者嫌她碍事,见她过来,立刻别过身体去,头也不省抬:“没见过没见过,不用问了,我也什么都没听过。”
“实在不好意思,我这还有点事,要不你去前面再问问别人……”
“去去一边去,别拦着我做事。”
“打哪来的不知疾苦的小姑娘,净问些乱七八糟的事,怎么这么闲的。”
“眼下正是忙碌的时候,谁有空搭理她。”
有人摆摆手,赶她如赶苍蝇似的:“好了不用再说了,你刚才问了一路,这一大片长耳朵的几乎都听见了,但是人确实不知道,你让人家怎么答?要我说你就别缠着人了,往那边上站点去,别不留神往哪儿刮了蹭了哭着鼻子喊爹喊娘来给你做主啊,我们这些家徒四壁的小渔民可赔不起。”
有个热心肠的老伯在一旁瞧了半晌,听见这话便上前与人招呼一声,领着她解释起来:“大伙正准备出海呢,心气儿便急躁了些,姑娘你别见怪,我们打鱼郎世代就是这样,忙忙碌碌的,干一天的活管一天的饭,渔村讨海人嘛,为了生计都是没办法的事。”
白露心急如焚:“这位大伯,我没有胡编乱造,我真的是再找人,是一个女孩子,年纪比我要小一点……”
老伯安抚道:“好好好,我都听别人说了,你也先别着急,着急误事啊……我倒想帮你一帮,只可惜我这腿脚不太方便,走不了多远的路,这样,我帮你找个靠谱的人,有什么问题,你就问他去。”
环顾四周,目光锁在远处晒网的青年,招手喊,“小顾,来!过来一下!”
青年放下手中的活计,三两步跑来,一脸温厚的样子:“阿伯,您找我什么事?”
老伯看看他又看看白露,和蔼的笑了笑:“不是我有事,这不,来了位姑娘借问,你也知道我腿脚不好,就是生一副乐于助人的性子,确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要不你来关照一下?”
青年爽快道:“那您去忙,我来。”
老伯便与她交代:“这个小伙叫顾启明,是个妥当人,姑娘你放心,老伯看人不差的,放心啊,有什么你就大胆的问他。”
转个头,又状似呵斥道,“小顾,好好招待人家啊,可不能怠慢的。”
顾启明笑应:“嗯好,我知道的。”
风吹素尘,金丝柳络络,如素手波春,青年有些拘谨,言谈举止间却还是礼貌的。
他们别过路人,在长风破晓的时候,沿着渔村漫无目的的走了一程。
白露有些诧异怎么会是他。
白露记得他,海底很多小生物们都记得他,大家都接受过他的善意,然后奔走相告。
顾启明就是之前拾取搁浅鱼儿放生的那个人,她亲眼所见。
那时他走在礁石上,她游在水里,两个人搁却了漫漫的海波,曾经见过,他却不知道。
顾启明问:“姑娘你要去何处?我可以为你带路。”
白露道:“我要打听一个人,是个女孩……”
顾启明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斟酌着开口:“恕我冒昧,姑娘要找的那个人,是否根本就不是人?”
白露敛了敛神色,转头问:“此话怎讲?”
顾启明便从袖中取出了一物,上前两步,递在她眼前:“这可是她的东西?”
那是一枚淡桔色海星贝壳,纤细光滑,颜色明媚,是她亲手为蒹葭挑选的发饰。
怎么会在此处?
白露伸手接过,闭上眼睛,用心凝望,便看见了海星中的留影。
乌云,浊浪,雷鸣,海啸,天降骤雨,狂风骇响,巨大的渔船在水中踉跄,惊险返程。
海岸上黝青的礁石,还有一张血迹斑斑的渔网,十数位青衣人合力拖行渔网,走上海岸。
蒹葭狼狈的横卧其中,一身密密麻麻诡异的金色符文,她似乎已经脱力了,无力反抗,也无力□□,任由众人暴力处置。
拖行的过程中,尖锐的礁石在她身上划出了数道血沟,割裂她绚烂如花的鱼尾,蒹葭忍痛颤抖,虚弱的缩在渔网里。
蒹葭的声音细弱蚊吟,只知重复,一路已经像这般求饶过多少次了:“放过我,求求你们,放过我……”
忽然发觉有人正在靠近,蒹葭挣扎着缓缓抬头。
海浪击石,近乎暴虐的打在她侧脸,她听见风声怒号,看见暴雨如倾,刚好也看见了顾启明的脸庞。
蒹葭神色一喜,奋力一挣,朝他扑了过去。
状况突发,十数位青衣人面色惊变,合力抓住渔绳,扼制住她的动作,并高声阻止道:“妖物放肆,岂敢伤人!”
惊乱之间,一枚符文黄纸脱手而出,直袭击鲛人心口。
蒹葭闷声摔回原地,忍着符文钻心入骨的疼痛,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抓着渔网艰难爬起,望着眼前那人泪流满面,凄烈大喊:“我不会伤害人的,求求你,救救我!”
云水滔滔,无有所应。
天风海浪,满目凄清,青衣人已经远走,徒留海岸上鲜血淋漓,只待浪潮拂过,悄悄拭去所有的痕迹。
白露从留影中回神,大声质问:“你见过她!”
顾启明没有隐瞒:“对,我是见过她,人身鱼尾,海洋精灵。”
白露追问:“她怎么样了?”
顾启明道:“实不相瞒,我见到她时,她不太好。但是应该没有性命之忧,那帮人也只是带她离开,并没有杀害于她。”
白露举起手上的海星:“你是如何拿到此物的?”
“她被人带走时,从她身上掉下来的。”
“带她离开的是什么人?”
“捉妖人。”
白露惊声:“什么!”
顾启明道:“前段时间渔村里来了一群来历不明之人,年轻气盛,清一色的穿着打扮。他们自诩为捉妖师,说是发现海里有异常,便特意蛰伏在此,意欲除妖。”
“那天,我看见鲛人被抓实属意外,只因我每日黄昏都会在海岸边散步,那天天气突变,雨势太急,我并未来得及返还,才无意撞入了那样的场面。”
“也是因为雨水汹涌的原因,海岸边太危险了,没有特殊的情况村里人几乎都是闭门不出,所以这件事村里很多人都不知道,也难怪你找他们问不出什么。”
“鲛人曾向我求救,声声泣血,我见她面善,不像为非作歹的恶徒,还曾出言相劝,想试试能不能解救一二,但是那帮人并不听我的分辨,一口咬定她就是害人的妖物,此事便再没有后话了。”
顾启明面露惭愧:“他们人多势众,又有一身异法奇术,我乃一介草野之民,何谈相救于她。”
白露揪着心问:“那你可知道她被带去了什么地方吗?”
顾启明思索了片刻:“我听他们说起,似乎要把鲛人关在芦花湾的石屋内,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只是关押起来?
他们意欲何为?
白露说:“你是渔村的人,你应该知道具体位置吧,你可以带我过去吗?”
顾启明皱了皱眉说:“捉妖之人,有奇术在身,符文在手,研习的法术极为利害,你这样过去未免也太危险了。”
白露仿若未觉,目光存余,只有那天下晴明,海上人间。
天边旭日正喷薄,晨兴熹微,闲鸟倦飞,风声万物一并跌入她眸中,赠予一剪春色,如痴如散,她道:“我知道。”
“那你……”
白露站在高崖,遥望海面浪涛一线,人们的渔船渔具已经备好,出海渔民的一天这才刚刚开始。
白露的神色若定,坚持道:“我可以对付。”
漫无头绪的寻找自是极难,宛如海底捞针,幸亏此行碰见了好心人,才能免去许多波折。
苏缘也跟着大松了一口气,双手合十默念两声,诸事顺利诸事顺利。
故事马上就要告一段落了,希望不要再起什么波澜。
苏缘飘了某人一眼:“你怎么还不醒?”
玄霜道:“还没到时候。”
苏缘略带点个人情绪的说:“小鲤鱼哭的时候我就想暴扣你了,还好没出什么大事,不然你对得起你哥的交代吗?”
玄霜:“……”
画面继续转播中……
低空觅食的白鹭,在海面盘旋,长喙点水,衔起往昔的幕布。
顾启明撑篙走水,一叶小舟逐风飘荡,氲开层层涟漪……
千顷芦花田,万顷东流水,朦胧烟草,缕缕行行。
白露看向波光粼粼的水面,低声问:“你也觉得她是害人的妖物吗?”
顾启明没有立即回答,倒是认真思索了片刻,才道:“大海是天地间的心脉,那里荟萃了万物钟灵,如此至纯至真的所在,我从不相信这样一片海域,会养育出阴险邪恶之徒。”
“渔民世代吃海靠海,傍海而活,大海对凡人有哺育之恩,我对大海却也有些私心,从小到大,我对于海上的各种奇闻异事倒也耳熟能详,却是没怎么见过听过有海上妖物害人之说,何况是那样目光单纯,形容淳善的鲛人,当日一见其风采,是我所幸尔,自此,不管他人如何分说,我心中自有分辨,我自以为她并非败类恶徒,只此而已。”
白露心有触动,由衷道:“谢谢你。”
原来,也有人生于世俗,却不对妖物心存偏见。
顾启明笑了笑:“芦花湾还未到,姑娘先不必着急道谢。”
一路顺风,省时省力,棹入芦花湾,顾启明遥指向前方的海崖,高处的石屋已经渐渐露出了轮廓:“那里就是了。”
白露立刻站起来,抬头去看悬崖上的石屋。
顾启明将船靠岸:“你先上去,记得小心点,我把船泊好,稍后就来。”
白露依言:“嗯,好。”
再不去看身后,快步走到悬崖上的危石小道,拨开西斜的乱草,一路往上,见到了一方宽石垒壁的老屋。
白露径自走了进去。
老屋里空空荡荡,无桌无椅,了无生气。
白露踏入此处,匆匆环视这间肃静的房屋,之觉心神不宁,喉中气血作涌,郁烦难抑。
她手掌心口,驱动法术,静静冥回。
湛蓝色的微光自她身上散发,带她重温了曾经,首先是听觉,那铺天盖地宛如剐心般的咒语,是捉妖人在诵法,还有鲛人凄厉不绝的叫声,仿佛回响在她耳旁,经久不绝。
然后是视觉,老屋空旷,太阳钻破洞门,在地上投射出一层泛金色的光芒,珍珠散落满地,那是鲛人的泪,捉妖人弯腰拢起那些珍宝。
嗅觉苏醒了,阳光焦灼,将满室的血腥气烧的滚烫,直灌口鼻,蒹葭狼狈的缩在墙角,奄奄一息。
有人站在逆光处,影子如山般倾倒:“别再挣扎了,既然力不能敌,便认输吧。”
蒹葭抬头看来,虚弱道:“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是妖。”
“可我从未害过人。”
“是吗,那要怪就怪,你生为妖孽,生而负罪吧。”男人漫不经心的语调,凉薄如秋水。
蒹葭开始剧烈颤抖,咒术钻心,肌肤上符文的深度已近蚀骨,她的呜咽声越来越凄厉。
怀里的海星莫名滚烫起来,沸腾着,燃烧着,一如蒹葭浑身的血。
白露顿觉心悸,猛地睁开双眼。
但听闻门外,顾启明扬声道:“鲛人已经自投罗网,列阵!”
就是这道声音。
是他!
白露震惊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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