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时候,并不只是突然间从光明坠入夜晚的。
“苏木,你要乖,要听话。”
“我们是为了你好,你必须听我们的!”
“你这个废物!”
就像海水总在临近夜晚的时候慢慢涨潮,缓缓吞噬着无边的海滩,在无知无觉间就淹没了供人歇息的好去处。
“苏木,别写题目了,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你好像真的很悲观呢。”
“对不起苏木,我真的感觉……有点烦了。”
飞鸟为了适应环境,路途方向和生存方式都会慢慢改变,但一个种群中,总还会有被淘汰的几只。
“苏木,你确实改变了。”
“和你待在一起挺舒服的。”
“对不起,你其实没有做错……只是让人觉得太不真实了。”
即使再怎么美好或者糟糕,微风过的地方最终也不希望留下痕迹。想要干干净净的走,有人挽留,更多的却是生硬地照下这场好玩好笑的“热闹”。
“小姑娘,别激动,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们说的。”
“大冬天的站桥上挺冷的,不跳在这装什么?”
“快跳啊,视频都录好久了!”
苏木缓缓睁开眼,脱离回忆的梦境。她看清面前几乎坍塌成废墟的城市。太阳还没出来,天蒙蒙亮,黄沙满天,没有一点活人的痕迹,显得更加荒芜。
是梦罢了,只是个梦而已……
苏木觉得心脏处很难受,喘不上气来。焦躁的情绪根本无处发泄,想疯疯不起来,想喊喊不出来。只能死死压抑住,直到它们下一次跳出来,继续折磨着她从身到心每一寸肌肤和思绪。
她刚刚的几个小时都没怎么睡着,几乎一直在静坐着发呆。一动不动的同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像人形枕头了。
肩膀一边一个,靠着特蕾莎和阿瑞斯。大腿被岷豪和纽特枕着。
有点麻有点痛,不会要截肢吧?
她自娱自乐地想了想,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心把四个人挪开。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随后走到温斯顿前蹲下检查他的小腿。
黄白的绷带隐隐渗透出黑紫色的血迹。
苏木的心猛然一沉。
居然还是被咬到了吗?
她单膝下蹲,动作轻柔灵巧地拆开绷带。一道咬痕映入眼帘。伤口皮肉翻飞,颜色明显不正常。
苏木指间颤了颤,抿着嘴把绷带重新给温斯顿绑上。然后找到一块石头,拂去上层的薄沙,独坐着看向东方渐升的太阳抹去无边暗色。
有一只鸟掠到不知道是谁的背包旁,想要偷点东西吃。苏木起身,过去驱逐它,刚抬眼就对上了托马斯迷迷糊糊刚睁开的眼睛。
“醒了?”苏木把包拉好放回原处,声音放得很轻,“也差不多该走了。”
“它们走了吗”纽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了,他的声音略微沙哑。
苏木点头,把自己的背包背好:“已经走了。”
托马斯站起来,把众人叫醒,环顾四周:“我们要启程了。”
众人背好行囊,顺着废墟攀爬而上,迎着朝阳行走。他们看到了废弃城市的全貌。
路基破烂,高楼大厦的外墙肮脏,留下黑灰的水渍。暗红色钢筋裂出,半数玻璃也成了渣。生锈的废弃车辆杂乱无章地停靠在满是混凝土块的道路上。
就像是经过了轰炸一样。
大家排成一条,缓缓穿梭在废墟里。苏木安静地走在最后面,她对这一切并不好奇。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煎锅仰着头看不远处高楼摇摇欲坠的一角。
因为太阳过于耀眼,纽特半眯着眼睛:“不知道,感觉这里已经荒废好久了。”
“等等,停下,”托马斯突然停住脚步,表情严肃起来,“你们听到了吗?”
前面的人消失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托马斯,然后侧耳去听。只有苏木默默得走向旁边由几块巨石堆垒行程的巨大间隙,她边走边平静地回答:“好像是螺旋桨的声音,我们现在得躲起来。”
众人闻言纷纷着急地跑进这个空间里,没有一个落下。
果不其然,不出十秒,天空就掠过飞行物,不需要去想就知道这是WICKED派出来找他们的。
“他们会一直找我们的,对吗?”
没有人回答,答案显而易见。
众人顺着城市的遗骸继续攀爬,直到抵达城市边缘的沙丘上,托马斯看向远方:“那应该就是山里,是我们的目的地。”
“好长一段路。”纽特说。
苏木一言不发,她边上的岷豪偏头:“你累了?”
“没有,”苏木仰头看了看远方的山峦,“这会是一场磨难。”
自从开始行路,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看一眼身边被耀斑僵尸咬伤的温斯顿。温斯顿的伤口已经渗出很多黑色的血迹了,他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行了,我们得走了,”岷豪走了几步,停下回过头看向仍然立在原地戴着红围巾的苏木,挑了挑眉,“小姐,难道需要我伸手扶你吗?”
苏木回过神,嘟囔着自己知道了。
众人纷纷往前目的地赶去,沙土被风吹得纷纷扬扬,马上就糊了大家一脸。
苏木把围巾拉到眼眶下面,遮盖住了自己半张脸。她抿了抿嘴,快步走到在最前面带路的托马斯身旁。
“怎么了?”托马斯扭头看向苏木。
“温斯顿被感染了。”苏木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嘴唇,用只能供对方听见的音量说道。
托马斯皱紧眉头,满脸都写着“莫名其妙”四个大字。
“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她的眼睛写满肯定。
两人下意识回头看向落在后面,眼眶周围明显发紫、脸颊隐约显露血管、气息絮乱不稳的温斯顿。
随后托马斯收回目光。岷豪和纽特两个并排的人对上了苏木的视线。苏木对他们微微颔首,继续扭头看向前方。
托马斯停顿半晌:“我们明明是免疫者。”
“你们都是在实验中的人。做实验,自然会设置对照组,”苏木不假思索地改变了他的话,黑眸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井,“我们之中,有人身上存在抗体,还有一部分人……只要被它们伤到就会被感染。”
“他还有救吗?”
苏木不语。
如果离正义之军近的话,或许有救。毕竟边上的托马斯就是能够行走的药源,他们缺的是会做血清的人和必须的药剂。
托马斯从她此刻的态度中得到了答案。
气氛降到了冰点,这个话题非常沉重。
打破他们静默的,是温斯顿相当突然的倒下。
托马斯转身率先飞奔到温斯顿身旁,女孩紧随其后。苏木和正在围着温斯顿并同他说话的人不同,她查看男孩昨晚被伤到的小腿处。绷带拆下来后,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了。
咬痕周围的皮肉像是被风干了,血管变得异常清晰明显。血肉模糊成块状,紫黑一片,惨不忍睹。
原本以为这次他伤到的是小腿,可以把生存时间拖得更久一点。谁曾想……
苏木把绷带重新覆上,站直了身子。她和蹲着的托马斯对视一眼,只见男孩咬着牙满眼写着:不能放弃他。
温斯顿脸色苍白,强撑着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苏木不多语,没有表明自己对此事的态度,而是默默移开视线,接过需要去搀扶温斯顿的岷豪的背包,然后大步朝前走去。
在这黄沙满天之中,众人的行程也因为恶劣天气和温斯顿糟糕的身体状况耽搁。
“我原本以为你会……”托马斯低声说道。
苏木只低头看自己的脚下:“把他留在这里就是等死,谁都无权去干涉一个还活着的人的生死,这是一些人教给我的教训……”
苏木的声音越来越小,托马斯没有听到这段话的最后一句话。
“但他最后仍然避免不了那个结局。托马斯,你要知道——”苏木继续开口,同时扭头看向对方的眼睛,黑瞳里满是无可奈何,“假如温斯顿变异,然后威胁到了大家的安全……他那时候已经不算是个活人了,我不会手软。”
两人默契地再次沉默了。
这次,直到到达可供休息的地方,众人都没有再多说话。
苏木坐在阴影里,和岷豪并排,头微微下垂,眼睛看着松软的沙土,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木,”纽特走来坐下,“你之前说的……”
男孩欲言又止,看起来竟然有点不知所措。岷豪闻言也侧头看过来。
“你是问,我在商场说的‘我之前的死亡’吗?”苏木看起来非常坦然,看样子是早就知道纽特会这样问。
纽特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岷豪的眉头蹙起来了。不远处的特蕾莎的目光也频频扫向他们,她的蓝眼睛里好像有悲哀和同情一闪而过,她像是完全不想听,干脆往托马斯在的地方走去。
苏木礼貌地等了等,见两人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于是把自己还记得的事情娓娓道来:
“那是一年冬天——我最讨厌的季节。
天空还是没有要放晴的意思,仍然是阴沉着的模样,半亮不亮。颜色就像是被脏抹布洗过的水。
我同样讨厌阴天。
因为午休的时候做了个跳河的噩梦,我的心情并不算好。拉开窗帘,灰蒙蒙的天空更是直接模糊了眼睛,透露出的东西永远都是迷惘。
他们还在睡,没有醒。我刚从学校里拖着行李回来,因为这是假期的第一天。
我失手打碎了自己几年前特地为了庆祝顺利完成高考而买下的杯子,虽然这只有在我回家以后,才会勉强从客用变回自己的。
因为玻璃碎裂的声音而,他们惊醒了,开始数落我,开始……”
苏木惯有的风轻云淡不见了,她的表情复杂起来。各种矛盾的情绪都出现在她那张虽不特别出众,但仍然称得上漂亮的脸。
苏木好像在思索要不要把自己父母说出的话做过的事情给详细复述一遍,或许是因为影响不太好,于是她决定草草结束这个片段。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停下来了,脸上全是怨毒和解气。我生下来从来不被祝福,已经习惯了,但这次我真的很难过。
假如他们是手持锯子的侩子手,那么我想要的未来就是作为一棵树上的分枝而存,完全无力抵抗他们的攻击,只剩下他们规划出来的,让他们满意的主干。
他们把自己的遗憾强加到了我身上,从最开始的保持表面到最后的威逼利诱。仿佛我是一个私人物品,一个可以随意捏塑没有任何个人思想情感的陶泥。
我苦苦维系的尊严被一次次毫不收力的拳打脚踢碎成笑话,我追求的自由被他们以亲情和爱为名义的镣铐束缚捆绑……好像只要在罪名里加上个‘家’字,这种事情就永远不会采取有效的强制性措施。
小时候的我不懂,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长大后来我就知道了,我只是他们失意人生中的一个筹码。”
岷豪和纽特双双沉默。苏木对他们的沉默不甚在意,语气再次平静下来,继续说了下去。好像这仅仅是一个不入流的新人作者撰写出的悲剧故事,和她没有半分关系。
“他们不爱我。
之后,我摔门出去了。在大街上迎着冷风漫无目地彷徨行走,最后进了一家商场。直到遇见了中学时候的朋友。她很好,还留着中学时像是邻家妹妹的短发。
那时候的她永远像个太阳一样。我被逼着学习的时候,从来都是她主动找我吃饭聊天。
但后来她慢慢疏远了我,我试着改变自己的态度仍然没法挽留。
她同样认出我来了,甚至停下来,把自己手臂上挂着的外套递给我。
我没有拒绝,因为那天真的冷极了。我在气头上出门,没加衣服,没带手机现金。道谢以后,我问了她自己一直想不通的问题:‘那时候莫名的疏远到底是为什么?’
她说:‘苏木,我可以去做天天主动找你的那个人,话少也没关系,我可以去暖场……我不喜欢你每次说出口的都是非常悲观的话。’
‘可我在改啊……’
‘这就是其二了,’她笑起来挺无奈的,‘你确实变了,变得好相处变得温柔……但,不是我恶意揣测,但我真的觉得你这样……很假。’
是的,当然,真的很假。
我从不否认这个事实。
我去问她的时候,已经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了,只想得到一个理由。”
苏木看着远方,却又好像在透过这层世界的皮去看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没有人愿意一直和负能量满满的人深交,因为自己也有几率会被拉下去,再也爬不出来。
我就是这种人:在拥有的时候诚惶诚恐,在失去的时候如释重负,但与此同时,也会感觉痛苦悲哀。
扮演的角色多了,我也疲倦。我边走边去思考,无法停止,直到心理防线彻底被击溃。
我在这几个小时之内,对那个世界的恨意达到了制高点——人总会有想不开的时候,只是看自己能不能遏止住这个念头。
如果我可以平静自己的内心,那么一切都能当做没发生,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行尸走肉地活下去,背负枷锁——只是活着。
但我没有,我控制不住,压抑的太久了,久到……久到快被勒得窒息。”
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只剩下了苏木叙述故事的声音。
“当我走到桥上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在犹豫,犹豫自己要不要跳下去。我还在暗自祈祷有没有谁能来救救自己。
可能有谁报了警,警察很快就来了,还有围观的群众。他们纷纷掏出自己的手机,看着热闹。
警察在劝阻,听着他们的话,我的希望也慢慢死灰复燃。就在我准备回到桥面的时候,有人开始扇动我,他们懊恼于原本要上演的好戏就这样没了。”
两人已经猜到之后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停下,苏木……”岷豪低声叫了她的名字。
苏木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了下去。当然,为了照顾他们的感情,于是略过了那群人说的话,一口气把结局说完。
“我跳下去了。
死在最讨厌的冬天,死在不适,死在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恐惧里。
很平淡对吧?但总有人因为几件事情堆垒到一起,就撑不下去。这不是脆弱,这只是几率的相加。
那天,周遭的一切都在朦朦胧胧的预示,告诉自己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是我的不幸,也是结局。”
她有一千零一个愿望,但只能把它们放逐。她的火把被熄灭,仍然被驱赶着走入千千万个寒夜。她需要用短暂生命里的一切去治愈自己在家庭所遭受的一切。
她从不觉得有任何一个孩子应该承受这些。在经历以后,心脏就会永远存有一个空洞——本应该是自己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捅出来的。
这不仅是苏木的悲剧,更是千千万万个孩子们的悲剧,她只能在另一个世界祝福和她过去有相同经历,或者正在经历的他们早日把枷锁取下。
如果可以,就再坚持一会,尽量和那个不公平的世界硬杠到底吧。毕竟如果真正到了最后的那一刻,会很痛很绝望啊……
因为,在挣扎的他们总有一天能遇见如云彩般耀眼的人,那些人会爱你,那些人也会让他们自己好好爱自己。
这是价值,是希望。
特蕾莎已经站在托马斯身边,像是在交谈什么。
“虽然我只能……对未来感知到一点点,但现在也足够了,”苏木没有笑,气氛仍然凝重,“……是不是得出发了?”
岷豪的脸色很难看,纽特也勉强地点点头:“对。”
她得到肯定的回答,便站起来,往沙堆上的两人走去。
“托马斯,特蕾莎,”苏木走到他们身边,再次用为围巾遮住自己的口鼻,“差不多走了。”
“苏木,”托马斯试探着问道,“你全都想起来了吗?”
在这一刻,托马斯特蕾莎两人的面部表情都体现出他们的紧张。
苏木摇摇头,隐瞒了自己做梦会梦到片段的事情:“没有,只记得进WICKED之前的事情……你们记起来了?”
“是特蕾莎。”托马斯点头。
“我记得他们带我们去WICKED的原因……我们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特蕾莎像是强忍着眼泪,却又偏偏略带歉意地看向苏木,“我认为我们应该回去。”
托马斯完全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强忍怒火:“什么?你觉得在他们对我们做了那样的事情以后,我们还应该回去?”
“事情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不,我认为就是这么简单。”
“你不明白。”
苏木见两人快要吵起来了,于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我不明白什么?”
“所有事情本来都好好的,直到你……”特蕾莎顿了顿,她转头看向苏木,“还有你。”
苏木耸了耸肩,奇怪为什么话题会突然扯到自己。她拦住要逼问的托马斯:“你先去找纽特他们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走吧,我和她,两个女生谈一谈。”
托马斯显然在气头上,见苏木目光坚定,只得大步离开。
“苏木,你得劝劝他们,你必须……”特蕾莎蓝色的眼睛闪过悲哀。
“你觉得我会赞同你吗?特蕾莎,不是所有人都有相同的立场,”苏木抱着手臂懒散走了两步,“回到那里,他们只会被折磨死……我也不例外,你觉得WICKED可能会对一个和平的平行世界不眼馋吗?”
“可只有这样,这个世界上被感染的人,还有没被感染的人才有救。他们在等着我们救他们的命。抗体研制出来后,所有人都能恢复正常,假如这个世界扛不住了,经过研究,我们可以去你的世界活下去啊!”
“那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苏木的语气平静,没有要争吵的意思,“特蕾莎,这不是童话,这是现实。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是!但假如你爱的人被感染了,你还是会这样吗?”特蕾莎几乎要哭出来了。
“……如果这样,我只知道自己会尽力去做自己应该做的,”苏木抬手,用拇指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很温柔,“但是,对于他人,我无权去要求他们去贡献自己。”
“你走不走在于你自己,特蕾莎。如果你执意要把我们送回去折磨——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苏木,你不能!我明明……”
“特蕾莎,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死亡的过程太痛苦,我没有勇气再来一次。现在,我只想活下去。”苏木无奈地微笑着耸了耸肩,转身走向在阴影里等待的同伴。
该走了。
背好行囊,然后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