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求师

    上次打出了招牌,姜溱刚开摊,就有人围了上来。

    摊面太小,只容得下她和宋信音忙活,张明霁周身精力无处发泄,帮着端菜送水。

    随行来的另外两人,只得坐在一旁,当活招牌了。

    二人周身贵气,同这小小摊面气质十分不符。兼之俊秀的面庞,惹得许多女子停留。

    谢无暗手指轻点着桌面,周围人声鼎沸,将他的声音掩得七七八八,他用只有两人可听的声量,说道:“你记得我。”

    他看着桌子对面冷脸的画师。

    师青岚轻轻点头。

    “还不肯张嘴吗?”谢无暗点破他的秘密。

    师青岚凤眸流露出几分异样,指了指巷子空无一人的角落。

    他许久不曾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调查过我。”

    “令堂为邱夫子独女,邱夫子乃天下士子之共师,文人之笔,何其锋利。”谢无暗声音低沉,稍带笑意。

    “你想给谁造势?”师青岚浓眉微蹙,师家几近灭门,外祖一家是他在人世仅剩的亲人,他不喜谢无暗这满是算计的语气,“还是说你想借天下读书人的朱笔杀死谁?”

    “你的外祖父未曾谈及过我吗?”谢无暗不答反问。

    很久之前,他去南河拜会过邱夫子,结果却是被拒之于门外。

    师青岚垂下眉目,看着少年垂着的右手,被绷带所裹缚,他默然了,记忆回到很久很久之前。

    彼时他刚满八岁,春色宜人,他于廊上闲坐赏花,有侍女来报。

    “夫子,他又来了。”

    他的外祖父正喝着茶,闻言神色微变,轻声叹了口气:“何必痴妄至此。”

    摇摇头,对着侍女说道:“劝走罢,劝走罢。”

    “谁?”他看着外祖父花白的眉毛,染上枯寂,问道。

    外祖父爱抚地摸了摸他的头,“世上多痴人,青岚儿,以后可别学痴了。”

    方才那侍女又匆忙忙跑进来,“夫子,他长跪门下不起了。”

    他听到外祖父长长叹了一声,缓慢地站起身,挪蹭向大门去。

    他躲在门后,偷眼往外瞧。

    大门之外,百年的玉兰树下,铺满一地的广玉兰花瓣,洁净非常。

    那巨树之下,跪了一人,那是一个童子,同他一般年岁。

    脊背清瘦得如同秋末脱落在地上的干枯枝条。

    面色苍白,额角爬满了豆大的汗水,显然已是强弩之极,却仍死死咬着下唇,强撑着挺直脊骨。

    童子听到脚步声,微微抬起头,清秀的面容爬满倔强:“望夫子全我愿心。”

    “何至于此,”邱夫子年迈的脸上,浮现出心疼,却仍不肯退让,“你若诚心随我学诗,我自会乐乐陶陶相迎,但你此番前来,你之愿心当真是为了学诗?”

    童子眸中迸出恨意,撑在地上的双手,死死抓紧地上,两颗刚刚抽绿的春草,道:

    “我三岁能诗,五岁能文,七岁辩过方天明,众人皆称我为百世不遇之奇才,夫子爱才,缘何不肯爱我?”

    他声嘶力竭,说到后面,声音几近从喉间挤出,一字一顿,一字比一字低沉。

    童子的下唇被咬出血痕,在他苍白的面上,显得分外惊心。

    他又听见外祖父叹了一声,缓缓蹲下身,与童子平视,外祖父抬手,轻轻扶掉童子头顶的白色玉兰,又拭掉他唇角的血迹。

    “你少而早慧,我自爱你,”外祖父苍老的声色满含无奈,“你应当知晓蚍蜉撼树之理,你父为何而死,你当真不明白?”

    “世间诸多事,仅凭明白便可心安处之?”童子愤恨地睁大双眼,语带不甘,胸中似有着极大的怨怒,“天地生我于此间,我自当以涤清奸邪为任。”

    “我父亡于北洲,我母独守疆场,我长至如今,不知孝悌,不明黑白!”

    他语气激昂,声急面赤,激愤至极,竟啼出血来,淅淅沥沥落在他玉白的指上。

    血水令他痛咳一阵,他抬起右手去拭,拉扯之中,血迹爬满他的脸颊。

    “夫子,我绝不庸碌而活。”

    隔得远远的,他亦能看见童子右手的烧痕,如同橘皮一般,那烧伤似刚过不久,隐隐有些粉肉缀在其中。

    师青岚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日外祖父并未收下那童子。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之人的右手上,当年之小童,渐渐与面前含笑的公子重叠。

    他遽然笑了起来,当日的童子,何尝不是今日之自己?

    他笑得尽兴,险些笑出泪来,笑够了,才叹道:“外祖算了一生,竟真错了这回。”

    “酉时,我必定践约,”师青岚对上他淡然的眼睛,沉声应到。

    谢无暗微微颔首,提步往摊位走去。

    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看向人群之中忙碌的女子,她一边倒着奶茶,一边回答着众人的问题。

    若是没有身侧那白袍少年,他会觉得愉悦不少。

    那白袍少年抱着她的胳膊,微微晃动,正撅着嘴说些什么。

    做一些女子撒娇之态,不要脸皮。

    他微微垂着上眼皮,遮尽眸中情绪,他不该迁怒旁人。

    说到底,是她贪求无厌,来者不拒。

    缘何会有她这般杨花水性之人。

    他紧攥着右手,伤口崩裂之痛,令他舒服得抽了口气,险些从喉中溢出呻/吟。

    血红从手心渗出,染红绷带。

    他扯了扯袍袖,遮住整只右臂。

    熟悉的冷意窜上后颈,姜溱分神看见谢无暗站在不远处,正直直谛视着她。

    她又咋了?没惹这大爷吧!

    算了,她不信他还能当街杀人,还是赚钱要紧。

    撇开视线,又开始忙活起来。

    明日除夕,整个集市摩肩擦踵,人山人海。

    快要闭市的时候,人才少了许多,姜溱才得闲坐了一会儿,忙了一整天,脚不沾地。

    她看向一旁的宋信音,说道:“马上酉时闭市了,人没几个,你去后面休息一会儿罢。”

    宋信音点点头,坐到后面的桌边,心情有些复杂,方才师青岚留了一张纸条,便只身离开了。

    他无亲无故,独身要去何处?

    张明霁见她情绪低落,将手中的毛巾卷递过去,道:“累坏了吧,来!吃点好吃的就好啦。”

    宋信音扯起嘴角微笑,接过芋泥毛巾卷,轻声道:“谢…谢。”

    她看着少年面上稚气未脱,想到今晨出门母亲所言,秀眉又蹙了起来。

    父亲同张大人,有意让她同眼前的少年…

    她平生未接触几个同龄男子,但看过几册话本子,她想象中的郎君,是风清月白的君子。

    并非韶颜稚齿的孩童。

    张郎君情窦未开,行事言语与小儿无异。

    她绝生不出欢喜之心。

    “你干嘛不开心啊?”张明霁见她如同霜打的娇花,提不起精神。

    今日出门时,父亲同他说,宋小姐有口疾,心性内敛谦卑,与他的活络跳脱相反,让他多陪陪,多逗逗。

    宋信音轻轻摇头,不发一言。

    身后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引得两人齐齐回头。

    姜溱被眼前摔倒的老者惊得浑身一颤,花白头发,一身泥泞,扑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每次摆摊都要碰到一个摔倒的乞丐!

    她心下吐槽一句,走近一瞧,老头身上衣服的布料是锦缎,价格不菲,大概只是一时困窘,可能是路上被山贼劫掠了。

    她端了一杯茶,走过去,那老头抬起头,干枯手指接过杯子,狼狈地一口饮尽。

    老者刚喝下茶,就疯狂咳嗽起来,如暴风卷过破窗一般。

    姜溱心下一紧,探手摸了老者的手指,若火之石,烫得惊人。

    老者咳嗽声越来越响,喷出的唾沫中渐渐有了血丝。

    她连忙后退,走到桌边,急声道:“初雪你立刻回衙,这老者穿得袍子比我们厚多了,定是从北面来的,咳嗽不止又高烧,可能是时疫,速速回去告知宋大人。”

    看着张明霁远去的背影,姜溱快速地将摊子收起,也拉着宋信音回衙。

    路上正巧遇上衙中熟悉的皂吏,几人抬着担架,未做任何防护。

    姜溱眉头皱得紧紧的,咳嗽一般与呼吸道有关。

    她想要张嘴叫停,但几人只是匆匆打了招呼,往南城门跑去。

    这都是什么事啊!

    方才师青岚刚走,谢无暗也说有事走了。

    不知道两人回去了没?

    姜溱神色凝重,忽的架着马车转了个弯儿,又返回了集市。

    宋信音坐在边上,心下有些担心,问道:“回去…作何?”

    姜溱一边策马一边答道:“买酒。”

    她担心宋信音不理解,又补充道:“若当真有时疫,酒是必不可少的。”

    她直接冲向城中最大的酒铺,要了两大杠最便宜的酒。

    店小二心下惊奇,但见她皱着眉,好似很着急,也不太好问,帮着将酒搬上马车。

    姜溱调转马头时,还是多嘴提醒了一句,“诸位记得多备些吃食。”

    将宋信音送到县衙后门,嘱托一番后,她便赶着回家了。

    刚到家,瞧见姜洧竟回来了。

    问道:“你今早做什么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姜洧面带喜色,笑道:“进京了。”

    他递过来一个包裹,姜溱接过打开,里面有一个精致的木盒。

    木盒之中安静地躺着一只玉兰流苏银簪。

    “送我的?”姜溱禁不住微笑,问道。

    姜洧点点头,“你正值摽梅之龄,自当打扮得青春些。”

    姜溱小心将流苏簪取出来,她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未说出来。

    这是她来到这里,收到第一份礼物。

    她笑道:“我非常喜欢。”

    可惜她还不太会梳头,看来得抽时间学学了。

    姜洧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正想要说些什么,忽的院门口冲进来一名皂吏。

    “姜郎君,大人召你速去,此时衙内正差人手哩!”

    姜溱瞧着二人要走,连忙问了声:“真是染了疫病?”

    那皂吏点头,引着姜洧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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