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先生,程先生!”凌季南举着报纸,急匆匆地冲入了屋内,“好消息,我也是刚刚得知的!唐惊水死了!”
“嗯?”九夕似乎刚刚反应过来,“……谁?”
凌季南凑到了九夕面前,忙不迭展开报纸。九夕定睛一看,上面赫然几个大字“商业大亨唐惊水死于非命”。
九夕粗略地扫了一眼。小报内容对唐惊水究竟因何而死闭口不提,倒是对他那些风流韵事大肆报道,什么名门闺秀,当家花旦,百乐门舞女,一一细致道来。
“小报作者我认识。”九夕指了指“珍妮”二字,“她是军统内部人员,拥有自己的情报网。不论消息真假,她放出消息的目的都是为了把水搅浑。”
“您的意思是,唐惊水可能没死吗?看来,我还是高兴早了……”凌季南思忖片刻,这才缓过神来,禁不住叹息一声,苦涩地摇了摇头,起身去倒水。
“不过还是有好消息的啊。”九夕安慰,“伊娜小姐告诉我们,年后,北城的商队要运送一批货物,她帮忙打点了些关系,好让我们混入其中,这也是目前来讲,我们唯一的出城机会了。”
说到出城,九夕自是期望再带上苏忆歌,一同离开。不过,即便是在伊娜为他们寻到出城机会前,九夕也开始旁敲侧击,打探苏忆歌的消息。
“那位受伤的记者阿年……她也曾经是剧院的一员?所以说,你们认识?”伊娜轻声应下,“好,我帮你查。”
几日后,伊娜带来了情报。报社和苏忆歌家里人那里的回应说,她在剧院遇刺身亡。
“医院封锁了消息,她的入院记录被抹除了。不过,我还是能打探到一些他人不知晓的情报。”伊娜补充道,“她最后应当是被人带走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童兰带她走的。我可以肯定她还活着,但……我查到的消息,童兰是国民党的人,出于立场问题,以及童兰本人不愿配合的态度,这件事,很难办。在此,我郑重向您道歉。”
“不,伊娜小姐不必向我道歉,分明是我先提了一个任性的请求……”九夕连连摆手,“您愿意帮我,我已经非常感激了。”
事情为何会发展到如此地步?童兰要苏忆歌做什么?
理智扑灭了尚未滋长蔓延的热情。现实残酷地警示着他,不要抱有这种无意义的期望。
他通缉犯的身份,他与童兰对立的立场与只能算认识的关系,无不昭示着一点——他的争取,也不过是徒劳。
这样根本救不了苏忆歌……他到底能怎么做?
痛苦懊悔蔓延上心头,他深呼吸一口气,尽可能平复此刻纷乱的心绪。
伊娜为他与凌季南寻找出城的机会,凌季南态度积极,可他呢?若是带上苏忆歌,他自是愿意的,可让他抛下苏忆歌自己出城……潜逃吗?他做不到。
九夕回过神来,凌季南去外面探查了一番情况,确认安全后,锁好了门窗。
他,或是九夕都惯常这么做了,不论昼夜。每晚,他都伴随着激烈的心跳声入眠。
而九夕的睡眠情况更为糟糕。睡不着的时候,九夕便摸着黑爬起来,帮凌季南掖好被子,蹑手蹑脚下了床,借着月色点燃烛火。
伊娜没有要求他们做任何事,只要求他们在这里等待,等待希望与机遇。
他们大多还是在这间屋子消磨漫长的时光,这儿恰巧有不少书籍,九夕便是靠他们熬过漫漫长夜,偶尔看得倦了,不知不觉,伏案入眠。
远方,鞭炮的轰响惊醒了梦中人,九夕迷迷糊糊地起身,抬眼看了看日历,不知不觉,他在这儿度过了很长一段日子,他似乎还未反应过来,明日便是除夕了。
相较从前,九夕对于这样的日子,已然少了那一份期待与展望。
彼时的欢声笑语,是遥远到不可触摸的记忆。
被惊醒后,九夕便是如此,望着远方的天,直至夜空被破晓的曙光撕裂。
叩门声有节奏地响起,三长两短三长,这是他们沟通的暗号。
九夕唤醒了凌季南,稍作整理后,前去开门。
伊娜打扮得极其低调,进了屋子,她似乎才放心下来,摘掉了压得低低的宽檐帽。女子金棕色的长发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格外干净利落。
外交官蔚蓝色的眸子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微微颔首:“早安,各位。没人来找麻烦吧。”
凌季南揉着惺忪睡眼,走路都有些踉跄:“伊娜姐……好早啊。嗯……你说这个吗,暂时没有。”
“早啊,伊娜小姐,最近还是安全的。”九夕开完门,整个人就又缩回了军大衣里,似乎是受不了这般酷寒。
伊娜挥挥手,放下了背包,打开的刹那,九夕和凌季南眼睛都亮了。
“今天除夕,这个节日于你们很重要,我之前也答应给你们带点当地的美食。但还是疏忽了,忘记提前问你们喜欢吃什么,想着,还是就听本地人的推荐了。如果不合你们的口味,先说句抱歉。”
“伊娜姐这么客气干什么。”凌季南挠了挠头,别过脸,颇有几分羞赧。
“晚上我还有会议,没办法陪你们过年了,可惜。”伊娜耸耸肩,“对了,此次前来,除了给你们送年货外,还有重要情报要告诉你们。”
“有关出城的事情吗?”九夕问起,语气虽轻,但心中的情绪却不觉起了些许波澜。
伊娜神情严肃:“嗯。二月十二日上午六点,商队会到红日服装厂附近。和他们提我的全名就行,他们会知道你们来意的。并且,以目前情况来看,城内戒严,随时可能有人上车检查,务必小心。我给你们伪造了身份,但不知可否能瞒住那些人。武器我已替你们备好,和身份证明一起放在背包的最前面。必要时,别心慈手软。”
伊娜的交代简洁利落,她并未在此与二人过多寒暄,只是收好行装,便道别离去。她和那清冽的晨风一起,消散得无影无踪。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凌季南从背包中找出了一把用布包裹住的匕首,两把小巧的枪和些许子弹。
九夕犹疑着伸手,但心里的抵触还是让他在触碰到这些武器的刹那,猛得收回。
“您的反应……好奇怪,不会您是真的想着不和我们一起出城,继续留在北平?和伊娜姐谈起那个记者的事情后,您总是心神不宁,您是,放心不下她吗?”凌季南看着他的神情,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不免小心翼翼地发问。
“哪有。”被点破了心事,九夕只觉自己面颊在发烫,无力辩驳了一句后就泄了气,“嗯,原来这么明显吗……”
“只是,您留在城里就能救她离开吗?虽然报纸报道了您的死讯,但军统明白这是障眼法,一直都在追查您的行踪,您自身难保,又何谈救人?”
“你说得对。可我……做不到。”
他考虑到了这层问题,所以才会如此患得患失,进退两难。
他可以离开,可他明白离开意味着什么。现在这样一个机会摆在了自己的面前,他必须要抛下自己在意珍视的人,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不知能否再见。
他终究过不去心里的坎。
军统手段狠辣残忍,苏忆歌此刻被束缚在这样可怖的囚笼里,他又哪有脸离开?
可他答应过苏忆歌,要好好活下去。而苏忆歌则是可能在自己不知情,也无准备的情况下,以她的自由,换取了自己逃生的机会。
他应当珍惜这样的机会,才别让苏忆歌的那些牺牲白费,不是吗?
若没有小苏的那颗烟雾弹,伊娜也无法准确预测时间,他根本逃不开军统的天罗地网。
痛苦压抑着九夕。
他甚至开始盘算,开始计划,若是不出城,那么自己能够窝藏的地点,如何伪造身份不被认出,又如何劝说军统放人。
但时而,少女的话语在耳畔响起,迫使他退却。苏忆歌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活下去。她的选择,她的决定,自己不应当辜负这一切。
无数的问题堆积着,如藤蔓缠绕,束缚越深,痛苦越深。
凌季南不免担忧地看向了陷入沉思的青年。
“就当是为了您在剧院的那些伙伴,为了我,我们也一定要一起逃出去,可以吗?而且,我想……如果是兄长的话,也一定希望您能够平安离开的。而且……或许,这也是我的私心。我佩服您的坚韧与勇气,也因您是兄长的好友,我希望您能平安。我的兄长死于那场灾难,我没有办法阻止。这次,您遭遇危机,我终于有了阻止的能力与机会,我不想放弃。”
凌季南劝道。
如果凌木诗在,他又会怎么想?
九夕的确不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凌季南的话语,还是让他不觉叹了一口气。他能感受到季南殷切的期盼,自然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得轻声道:“我会好好想想的。”
或许真的是凌季南的话语动摇了他的想法,九夕暂时压下了心里琐碎的心思,开始着手于新剧本的创作,而凌季南也开始深度钻研起那些俄语书籍,提笔记录,翻阅词典,时不时伴随几声呢喃自语。
今日是除夕,但出于安全起见,他们还是没有选择去那热闹的地方,感受节日气氛。
这儿虽在城里,不过地处偏僻,人烟稀少,除去那家家户户都要燃放的爆竹与烟花,便再无烦扰他们的喧嚣。
窗外,月牙儿为天空拉开了夜的帷幕。时间流逝得格外快,不觉间,竟入了夜。
创作剧本虽饶有风趣,但为此耗费大半时日,还是令九夕感到疲惫。他起身,点燃蜡烛,在抬眼的刹那,绚烂的烟火刺痛了他的眼眸。
消磨了一日时光,二人也早已饥肠辘辘。
凌季南有一手出色的厨艺,这儿的食材算不得丰盛,不过经过他的巧手,便成了香甜可口的佳肴。
可即便如此,这些佳肴在九夕嘴里还是失了风味。他心不在焉地低头扒饭,鼻子猛的一酸,似要落下泪来。
他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情绪,压抑了一日,在这屋外逐渐远去翻涌的欢呼,绚烂的烟火,与这如家般温馨的氛围中,与过往的记忆碰撞,溅出激烈的火花。
“抱歉,有点感动,毕竟季南做的菜太好吃了嘛……”九夕笑着去抹眼泪,心中的骄傲还是不愿让他在凌季南面前失态,好在凌季南似乎也是接受了这一说法,心中颇为喜悦。
“嘿嘿,真有这么好吃吗?那你可得多吃点,不然我可是会生气的。”
“好。”
那滴泪水,轻轻落在了九夕的掌心。
时光残忍地撕开了驻留的美好。
九夕站在窗前,撕下了一页,又一页日历。
时间没有给予他能够中和二者矛盾的最佳方案。他犹如一叶小舟,随波逐流,靠向了远离爱人的岸。
日历上的时间,定格在了大年初三。
天光尚未破晓,二人便已匆匆起身,简单收拾了一番,赶往了红日服装厂。
今日的风雪格外大,路上难见人迹,眼前只余雾茫茫的灰白,向着远处绵延。九夕叹了一声,不再去思考太多未来的事,只是凭借着过往的记忆,与凌季南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摸索前进。
耳畔的交谈声逐渐清晰,隐约可见高处的微光。
九夕近乎站不稳,向前踉跄几步,一旁的凌季南拔出陷在雪里的靴子,奋力向前跑了几步,跑到那倾斜的牌子前,胡乱拍开上面的积雪。
“程先生,我们到了!”凌季南兴奋地拉起九夕,指着牌子上鲜红的字,“红日服装厂,就在这里!”
九夕勉强爬了起来,望着凌季南又惊又喜的面庞。只是……自己此刻的心情却说不上开心。
疲惫的青年不愿扫了凌季南的兴,他强撑起精神,向小少年笑着,眼里颇有几分苦尽甘来的滋味:“可真不容易啊。我们找找正门在哪里,准备出发了。”
他们在附近寻了一通,果真发现了人。对方态度友善,脸上亲切的笑意似能消去他人不少疲惫:“是来帮忙送货的吗?”
凌季南连连点头。
“介绍人是谁?”
“伊娜·万尼耶诺奇·彼得洛娃。这是我们二人的身份证明。”九夕补充,又从背包里取出身份证明给对方检查。
对方看了一眼,似是明白了什么,道:“请跟我来。”
眼前的一抹火光点亮了希望,堆满货物的仓库内,坐着一群人,有男有女,都在兴奋地,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小少年很是开心,指着人群,九夕上前,定睛一看,却见到了一双被火光映亮,清澈见底的眸子。
叶远涯看向了他们。
他将手中的书本合上,朝二人露出了笑容,似乎不意外来者是他们。
在看到叶远涯的那一瞬,九夕百感交集,竟不知从何开口。
“小程,早安。旁边的这位……就是木诗的弟弟,凌季南吧。”
凌季南惊讶地指了指自己:“先生,您认识我兄长,也认识我?还有,您和程先生还认识?”
“的确如此。为了得到你们的消息,我四处打探情报,终于联系到了伊娜小姐。”叶远涯思忖片刻,苦涩地笑了笑,“抱歉,季南。你可以暂且回避一下吗,我和小程,有些私事要谈。”
凌季南想起了剧院先前发生的些变故,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不再执着于去问清自己心中的困惑,道声别,便和其他人聊了起来。
见凌季南远去,九夕刚想开口,便被叶远涯的话打断了:“你们的事情,伊娜小姐已和我讲明,我都知道了。没有保护好你们,这是我的责任,木诗他……他……抱歉,小程,不应该提你的伤心事。”
“木诗的死,我要负很大的责任。”九夕垂下眼帘,“但我也明白,人死不能复生。感谢组织还是为我争取到了这个机会,可我唯独放不下的,就是还在北城的小苏。我们……真的没有办法,没有一点点机会,帮她脱离苦海吗?”
叶远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当然是有的,只是不在此刻。我们组织的人已经知晓了她的近况,童兰近来给她的安排并不危险。敌营有我们的眼线,她目前一切平安。请你相信,组织从来没有放弃营救她。你不要有所顾虑,安心地离开吧,小苏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和我们团聚。”
似乎是最后一针强心剂,九夕没有再说什么,默默望着远处搬运货物的人们。
叶远涯回过身,暗暗舒了一口气,看上去,九夕应当是相信了。
的确,组织现在也在极力去争取早日让苏忆歌摆脱开军统的束缚,可惜他们面对的敌人是谢青杰,他不敢保证苏忆歌的未来。
他当然不会和九夕说苏忆歌现在在哪儿,伊娜刻意引导九夕,让他去相信苏忆歌与童兰合作,也是为了打消九夕心里的疑虑。
叶远涯了解九夕,这孩子看似性情温和,但实际倔强又执拗。谢青杰与凌木诗的死脱不开干系,又带走了苏忆歌,若是真告知九夕真相,那这孩子估计会不顾一切和谢青杰去拼命吧。
“叶教授,差不多到出发时间了。”有人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向叶远涯招了招手。
“走吧。”叶远涯起身,凌季南似乎也注意到了什么,加快速度跑了过来。
“小程,季南。你们被通缉,不方便露面,就暂且藏在这批货物里,到出城时,你们再出来。”
对于叶远涯的安排,二人自是没有异议,先后躲进那些箱子中。
过不许久,这批商队便浩浩汤汤地从红日服装厂出发了。
九夕从未觉得时间竟会变得如此漫长。他蜷缩在角落,一言不发。眼前是混沌,蔓延不觉的暗。被剥夺了光亮的他,耳畔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呼啸的风吹过盖在货物上的布,猎猎作响,刺得他耳膜生疼。
车行驶了一半,忽而停住了。似乎是有人上了车,九夕听到了他们低低地交谈声。
“叶远涯同志,您好。有一个不幸的紧急消息。刚刚卧底潜伏的同志传来情报,在我们送货的出口,突然增加了不少看守的特务,而且上街巡逻的车也在突然之间变多了。我们这一次送货在党国那里是有备案记录,按理说已经通过了审查,并不会有这样的情况。不过我们送货的记录当时只是记下了日期和货物内容,他们从何知晓我们送货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往坏处想,恐怕,我们的行踪和身份……都暴露了。”
叶远涯面色一沉。
如此一看,便已明晰,特务要么是查明了他们的身份,要么是发现了他们私藏通缉犯。
究竟是谁暴露的,叶远涯不得而知。不过看起来,不是商队之人,否则还未出发之时,特务便会将他们堵在服装厂来个“瓮中捉鳖”,也不必费尽心力去派巡逻车去找寻了。
情况危急,中途折返虽可躲避一时,但绝非长久之计,只有出城才能谋求新的生路。而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也已不得不发。
“启动应急预案吧。”叶远涯说。
那人会意,戴起青天/白日的军帽,提高了嗓音:“喂,两万过路费,别跟我说你交不起!”
“军老爷,我们这一趟就是去送送东西,实在是拿不出这笔钱啊。”叶远涯一副讨好的姿态,把胸口的一块玉石项链摘下,放在了他的手心,“若不然,您收下这份心意……”
看来,附近是有特务看见了,二人也不得不配合着演一出戏。
九夕听着,心下了然。他从包中取出那把□□,紧紧攥在手中。
车身明显晃动了一下,继续行进了。
叶远涯切换了行动路线,九夕能感受到车猛的拐了个弯,剧烈的眩晕感让他近乎坐不直身子,如婴孩一般蜷曲着身体,耳畔的呼啸声愈发猛烈,宛如高昂的呼喊。
忽而,货车猛的加速,晃得九夕胃里翻江倒海,下意识痛苦地咳嗽起来。这一次,痛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似要把那些心肺肠子一起吐出来。
九夕勉强支撑起身体,这时才庆幸起早晨并未摄入任何食物。
“唔……咳,咳!”
九夕听出来,这是凌季南的声音。
他和凌季南先后躲入了这辆车,彼此隔着箱子,又怕发出什么动静引起他人警觉,一路上二人并无交谈。
九夕心里一紧,关切的话语终究没有说出口。
“停车!履行党国下发的指令,例行检查!”
尖锐的叫喊声,是特务。
九夕缩了回去,捂住嘴,不发出一点声响。即使他明白,目前面临的问题,极有可能并非他这样做就能解决,但……能拖一时是一时。
若是正常检查,或许只是查两三个箱子便结束,他藏在深处,只要不制造出什么动静,他们一般不会查到他这里。但是,从方才与叶远涯对话的同志来看,特务应当是看出了车内的问题,刨根究底的可能性极大,这就是他无论怎般装死都解决不了的麻烦事。
“行个好,咱做生意的不容易,晚了一步,就得扣我五成的利润,这可是要了我的命啊!”叶远涯开了口,一副苦大仇深又可怜兮兮的模样,“您看看这个……可否通融一下?”
“这,这……”特务被眼前的金子晃花了眼,踌躇着不敢上前,似乎是犯了难。
叶远涯见有戏,打算继续劝下去。可尚未开口,威严的嗓音便从身后响起。
“私自窝藏重犯,几块金条就想打发?呵,看来搞不清现状的人,还有很多啊。线人举报,通缉犯凌季南,程山绘——也就是‘胭脂’,还有那几位名单上的地下党,就在这几辆车里。”男子轻蔑的目光落在远方,他甚至连一分眼色都不愿给眼前的人,“说来,跟在你们后面的那辆车,我已经截获了,目前找到了地下党‘秋菊’。”
九夕浑身一麻。
那除了叛逃党国的凌季南以外,他的身边是否会有地下党,他的同胞?
而握紧方向盘的叶远涯似乎早有预想,他心一横,用力踩下了油门。有些事实已经确认,反倒让此刻的他,心无旁骛。
“愣着干什么?追。”男子挑了挑眉,“别让我教你怎么做……嗯?还是不知道?开枪打爆他的轮胎,让这些家伙走不了。”
既然对方已然知晓,且如此执着要找到他们,那这样躲在箱子里也并非长久之计。闭眼睁眼,皆是一片漆黑。
靠着摸索,九夕找出了放在包里的小刀。
车子往右边一歪,又加速向前冲了过去。
九夕用刀割破了箱子顶部,顺势向上爬,忽而,他摸到了什么,心中一跳,悄悄将这些收进自己的背包。
为了方便他们出入,这些箱子还是是交错摆放,但爬到顶部仍然九夕费了不少心力,直到他割开眼前的灰暗,第一抹光亮兀然落入晶莹的眼眸。
他望向天空——是一望无垠的白。雪似乎停了,但彻骨的寒风仍刺痛了双眼。
“凌季南是党国的叛徒,抓到他直接处死,“胭脂”程山绘留条命,他手里有地下党的情报。”
男子补充道。他声音很陌生,九夕可以肯定自己先前不曾与他有过交集。
“封渊。”似乎是能感受到九夕在听,叶远涯缓缓开口,“他的名字。在唐惊水忙于剧院一事之际,他异军突起,在军统也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原来如此。
九夕心下了然。唐惊水他们也对付过,又何惧封渊?
封渊方才说,他不会处死自己,看来,或许可以靠自己,让地下党和凌季南绝处逢生。
“叶老师,既然他们打算留我的性命,那……就让我来冒这个风险,如何?”
车身再一次猛烈晃动,叶远涯明显感觉到后方的轮胎瘪下去一块,如果不出意料,再行驶一段距离,这辆车就彻底成了累赘。
轮胎被打得漏了气,在叶远涯的意料之内。这般庞然大物想要躲得过枪林弹雨,也着实痴人说梦。
叶远涯固然担心九夕,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也不得不开始考虑方案的可行性:“你打算怎么做?”
“你带着季南,和其他还没被抓住的同志离开,我负责引开特务注意力,然后……亲手炸掉这辆车。炸一次挡不了,就炸两次,三次,直到你们安全离开为止。”
“开什么玩笑!”叶远涯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怒声斥责。
“我找到藏在这些箱子里的炸药了,不论此次前去情况如何,你们也已经做好这样的下下策了,不是吗?”九夕声音很轻,但叶远涯还是听见了。
而此时,凌季南也从一堆箱子里艰难地爬了出来。他听完九夕的话,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在封渊的授意下,轮胎被打得千疮百孔,行进极为困难。不远处,已有特务举着枪下车。
不能再拖了。
叶远涯赶紧目测了一下离接应地点的距离,也仔细观察了周遭的情况。
不幸中的万幸,这里已行驶至城郊,离接应点不远。炸药能引起在接应处同志的注意,必定会前来相助。此次前行一共三辆车,一辆已被截获,另一辆与他们并行,包括司机,共有四名地下党,如按九夕的方案,牺牲他一人,便是保六人平安。
可叶远涯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九夕就这样冒着死亡的风险和特务硬碰硬?
他是九夕的上线,九夕的前辈,是九夕的同志。无论如何,也不会轮到九夕。
“让我去吧,叶老师。”九夕取出他在箱中摸到的炸药与火柴。
“叶老师,您还有您的妻子,您的女儿,以及千千万万敬爱您的学生。您有您眼前对于文学开拓性的研究,有尚未走完的人生路。”
“可我……”
他笑着说。
“我不剩什么了。”
我举目无亲。谁爱我呢?谁又真正在意我呢?谁在支持那些幼时这些萌发出来的荒诞理想,是谁又在不知疲倦地浇灌这一切,却还是被毁于一旦呢……
仔细想想,脑海里只有数得过来的几个名字。甚至提起这些名字,他都觉得自己像是在一厢情愿。而那些名字中的大多数,都已……
比起叶老师,比起在此的任何一位同志,我都算牵挂寥寥。
我去,再合适不过。
更何况,他们没打算杀死我。
九夕翻身下了车,一步步走向那些靠近的特务。
他们举着枪,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九夕手里有炸药,他们也不敢贸然行进。
而九夕在这一举动做出来的刹那,就像没有回头的箭,想要再逃跑,已经晚了。
“小程……你!”
“拜托您了,叶老师,这是我的决定。”
叶远涯心中一阵酸楚,但他也没有犹豫,眼含热泪带着凌季南迅速下车,并立即与另外一辆车的地下党联系。
很快,九夕从不远处听到了呼唤。
“程山绘同志!”
“小心!”
“好同胞,抱歉了。我们先走一步,你一定要活下来,我们在解放区等你的好消息!”
“务必小心!大家,往这儿跑!不远了!”
“程先生,抱歉……最后还是没能……”
“小程!”
那些,都是他要保护的人啊,九夕清晰地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不知为何,在压抑到近乎有些自毁倾向的情绪下,耳畔突然响起了,被叶远涯吸纳进组织的那一刻,那位温文尔雅的教授所说的话。
“在你意识到,你已经肩负使命的那一刻,你就没有理由去自卑了,因为你在为最光荣的事业,为全世界的人民,为全世界的解放做贡献。”
九夕将手紧紧贴着胸口,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一样吗?
不,这一次,他比任何一刻都要走得坚定。
“他们也说要活捉我,不是吗?不用担忧我的安危。
带着这些理想与希望离开吧,连带着我的那份一起,寄托给解放区的同志。
谢谢。”
九夕也同样回应了他们。
他相信,对方听到了。
他们如同囚鸟一般禁锢在北城这座牢笼。笼门敞开的时间很短暂,在迈出笼门,振翅的刹那,他要飞回去了。
“从后面包抄!两边的,控制住程山绘!”
“抱歉了,我不会给你们这样的机会的。”
抢先一步,九夕点燃了引信。
他扭过头,望着那些离去的身影。
快跑,再快一点,快一点……
“卧倒!”
剧烈的轰鸣声如平地惊雷,震响整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