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伶九夕命丧火海。”
童兰端着报纸,来来回回扫了好几眼。这是她写的一篇文章——用珍妮的笔名。
报纸上,溢满了新鲜的油墨气息。
九夕到底有没有丧命,童兰其实并不清楚。不过,若他还活着,散布这个消息对他有益无害。那日的情况格外混乱,原先一个烟雾弹就已让众人乱了阵脚,又不知是谁见势添了一把火,像是要把闹剧彻底酿成一场巨大的事故。所以此举,与其说是反社会,但童兰思来想去,综合分析了一番,却觉得倒更像是对特务的打击与报复。
不过童兰可没想写到这种地步,政治总归是忌讳的话题,靠什么“绝世名伶陨落红尘”这种噱头博人眼球,才是他们报社一概的作风。
她吐出一股烟圈,嗤笑着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人。
“珍妮,阿年人呢?玩儿失踪啊,玩儿失踪就告诉她,下回别来了!多少人死盯着她的位置,干不了就滚啊?”
“她受重伤住院,让她提笔写字,不是强人所难吗。”
“哦,住院啊,还以为死了呢,死了最好。我说啊,她真的能力有限,我倒觉得那个新来的姑娘不错,你到时候多带带她。”
社长的话格外直白刺耳,童兰揉了揉耳朵,眯眼笑笑,端着茶杯径直离去。
有时候,人们都将死生契阔说得太重。所以,才会有如此深的执念。现在,童兰在乎得少了。死亡每日都在发生,偶尔会惹得可惜叹惋,但多少是一种必然的归宿,看淡了,才会活得轻松简单。
报社外,有报童在大声叫卖,喊着她写的报道。报纸上,印着一片废墟。
剧院不在了。
这些满怀着希望和理想的人啊,他们亲手编织出的一个绮丽的童话故事,便到此为止了。
肖玉披上深褐色的大衣,穿梭在大街小巷里。
她恍惚着,眼前的匆匆略过的人影仿若堆砌的色块,恍如某种抽象的艺术一般扭曲。
这是她近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独自出门。一直照看她的老修女相当不放心。不过,她也是拗不过这个姑娘,还是放她出了门。肖玉抱着最爱看的旧书,一个人,她忽而感到久违的轻松。
她想起自己抱着书,在顾淮言餐馆里点上几个小菜,与那些学生谈天的时光。哦,当时的特色菜品是野菜炖肉,因为便宜,总是供不应求,不过那里的牛奶一直很贵,不过肖玉格外喜欢喝,没有什么腥臭味儿,反而甜津津的。有时候牛奶会卖不出去,顾淮言还会留下几罐给自己,肖玉总说要不就降个价,这么好喝的东西,得大家一起分享才是。顾淮言却是很任性,坚决不同意。
她还记得当时有女孩子结伴同行,一起进出餐馆,那些女孩子抱着三四本书,或是讲历史的,或是中外名著,边看边记笔记,嘴里念念有词,偶尔会注意到肖玉,便将笔记与之分享。
苏忆歌似乎就是其中一个,并不特殊的存在。
“肖玉小姐的诗写得可比我好多了,你也可以尝试向报社投稿呀。”苏忆歌认真地看向她。
“我吗?小苏妹妹别开玩笑啦!”
少女的情愫不知在何时萌芽,她喜欢看苏忆歌腼腆的笑,喜欢听苏忆歌讲自己在校园的故事,家乡的过往,泛起烟波的江南,这些,一切的一切,是她从未踏向的世界 。
肖玉猛然想起,其实这也不过是一年前的事情啊……可兜兜转转跌跌撞撞被拽入另一段人生路途上,拖长了岁月。
她在医院待了一段时间后,又辗转去往了一个修道院,那里有无家可归的孤儿,也有善良的老修女。那段日子,她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但很少再做出什么危险性的举动。她似乎是忘掉了许多嘈杂纷扰,却又像什么都记得。她手腕上,脚踝上的痂脱落了,留下了一辈子都去不掉的疤痕。
天空蓝得晃眼。
那时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闹剧——她近乎把自己的一切都输了。
如果死后,她一直做着那个梦……那个虚妄的梦,梦里,有顾淮言,有苏忆歌,有剧院的那些同伴——一定很幸福吧。
可她还活着。
什么是为自己而活?
肖玉很想问顾淮言。这样的日子很无趣,时间流逝,她迷惘着,寻寻觅觅只觉眼前灰暗。她只感觉,她有些迷失了,但却格外渴盼能寻找一个值得追求的事情——像顾淮言一样,开一个餐馆,听到食客的赞赏就很满足;或像九夕?只要站在戏台上,他就褪去了自己原有的色彩,将自己完完全全融入到角色中,而一到了台下,他对角色,对剧本废寝忘食般的揣摩,更是倾注了他满腔的热爱。
肖玉躲到一处碧瓦飞甍之下,几个月的时间而已,似乎不再有人认识她,所有人都近乎于漠视了她的存在。没有人会调笑着喊她肖玉小姐,没有人会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她为何要助纣为虐,没有人会挽着她的手去喝咖啡、拍照片,逛街了。
她虽然离开了,但这条街什么都没有变,他们依旧在自己的轨道上艰难地行走。
有人被枪暗杀,有特务在巡逻,不知道又是哪一派的……反正对她而言都一样。
“我……找人!”肖玉立在窗口处,小皮鞋的鞋跟轻轻摩擦着地面。
见那护士头都没抬地朝她摆手,肖玉不免失落地垂了眼,小心翼翼地咳嗽了一声,从包里拿出一沓钞票放在台上。
“你们这里有一个名叫苏忆歌的患者吗?”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护士翻了翻桌上的病历簿,随后又抬起头,望着少女湿漉漉的双眼。
“朋友,我是她的朋友。”指尖点着冰冷的桌面,肖玉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告诉我她在哪里,可以吗?”
“二楼,208病房。”
“谢啦。”肖玉挥了挥手,匆匆忙忙向二楼跑去。
肖玉虽然深入简出,却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医院养好伤后,在凌木诗的帮助下,她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与行踪,去了修道院,自是与剧院的诸位断了联系。而一直照顾她的那位老修女,是个说得出一口流利汉语的法国人,她常常和肖玉聊起北平城近日发生的事情。老人关注的事情总是那么稀松平常,与时局无关,也不关注任何名人的风流韵事,她喜欢记录风景,照看植物或是喂养一些过路的小动物,肖玉百般央求,老修女才同意有时间去剧院看看情况。这次剧院出了事儿,苏忆歌受伤住院,肖玉也是从老修女口里打探出来的。
苏忆歌醒了,默默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翻着一本旧书。桌上摆了一瓶止痛药,还有被翻烂的报纸。
“小苏妹妹。”
苏忆歌垂下的双眸猛的抬起,她有些意想不到对方的到来。
“这是……啊,肖玉小姐。坐吧,这儿有椅子。”
肖玉理理裙摆,有些拘谨地坐下。
“你……讨厌我吗?”
苏忆歌的指尖在书页上停顿了片刻,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对了,你最近怎么样?想想这些日子……我们的确太久没有见面了。”苏忆歌思忖片刻,最终也只是寒暄。
“小苏,你可以听我讲一段话吗?”肖玉并未正面回答,只是低着头,呢喃了几句。
苏忆歌点点头。
“我想,我现在也不讨厌我自己了。”肖玉像是小孩子表演话剧一般,表情夸张稚拙,“我们都一样,大家都一样,被困在了迷局里,只是有人怀着勇气走出来了,有人没有罢了。”
苏忆歌的目光在对方刻意扬起的甜美笑容停驻了片刻,她忽而觉得分外悲哀。
“但是无所谓了,我放下了。人总有些要追求的事情,若是停驻在过去,就一辈子被困住了。”肖玉仰头,露出颈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至于那些人,他们迟早会付出代价。”
苏忆歌不知该如何组织自己的语言,她死死抓着书,伤口再度剧烈疼痛起来。
“小苏,桌上的报纸,可以给我看一看吗?”
这是两天前的报纸了。
“九夕副团长?”
陌生的名字被她念起。
是吗……他死了。
九夕死了。
她有些难以表达自己此刻的情绪。正常来说,应该有些许的悲哀难过。
她努力扯了下嘴角,作出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可内心几乎不存在任何波动。她甚至都觉得自己根本就没认识过这个人,只是潜意识告诉她,那个人曾经是她的朋友……曾经。
曾经,她也有为那些无辜牺牲的人们悲叹的时候。
她有记忆,可记忆却唤不醒感情。
“对不起。”苏忆歌第一时间,机械般地开口。
“你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吗?”肖玉疑惑地歪过头,“啊……你是说肖砚吗?”
她无法站在一个相对客观的角度评价肖砚。她原来还是一个众星捧月的大小姐啊,漂亮,张扬,聪慧,却被一只手钳制住了呼吸,沉入大海。自那以后,她的一切都变了,她成为可以明码标价的工具,美丽可以被肆意嘲弄,羞辱,糟践。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渴望着死亡。我大喊着,我为什么还活着,用刀,用尖利的石子,一次次破坏着那具残破不堪的躯体。我尝试过无数次自杀的方法,都失败了。我以为生活在挽留我,眷顾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他们依然想利用我得到他们所想要的一切,又怎么会希望我死呢……”
肖玉的声音轻轻的,她垂下手,笑得却比任何一刻都要轻松。
“苏忆歌,我想离开了。”
“离开?”苏忆歌一愣,“去哪里?”
“一切我想去的地方。我……其实很想找到顾淮言。事后回想起来,他一直在劝我,开导我。我想,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顾淮言,如果团长副团长不帮助我,我或许真的会放弃我的生命吧。除此之外……我还想去没有战乱的地方,无论是城镇还是乡村,无论是高山还是大海,我都想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
“没有目的的旅行吗?那很美好啊……”
“别这样。”肖玉羞怯地低下头,笑了笑,“我也是随心走走,如果有缘,我们定然会相见。”
苏忆歌不语,杂乱的情绪,如麻线般缠绕在她的心头。
“无论如何,我都谢谢有你们这样的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小苏妹妹……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肖玉轻轻拉住对方冰冷的手,“我此次来,就是和你告别的。小苏妹妹,别再被卷入任何漩涡中。我见到了那些肮脏龌龊,它们太黑暗,而你们应当属于光明。你需要的,就是好好养伤,好好活下去。”
“再见啦,小苏妹妹。”肖玉苦恼地摇摇头,退后几步,猛的抽出被苏忆歌攥紧的手。
“其实我希望,我们不要说所谓的告别……”
苏忆歌瞪大双眼,下意识还想叫住她。
少女话音未落,肖玉便背过身去。她走路的仪态一如往日的轻盈灵动,像只蹁跹飞舞的蝶。
她走了,那些希望我好好活下去的人,他们都走了。如今连活下去,或许都是一个奢望。
苏忆歌翻开书,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一角。最后被随意丢入时代的那片海,不见踪迹。
“柳树青,江水长,断肠人儿思故乡。
风雨乱,炮火响,望月悲叹国之殇。
白衣染,前路长,痴情人儿遥相望。
扛起枪,心所往,黎明曙光在前方。”
那段文字蓦然闯入她的视线。她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捧出了方才掉落在发尾,已如冬日般凋零的花,眼前晃然出现了提灯踏花的青年,围坐在桌前商讨文稿的学生,欢笑着聚餐的剧院团员……一幕幕,溢满人间烟火气的场景如走马灯般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
“看起来,有人不愿意你来搅这趟混水啊。”童兰推开了隔板,走到苏忆歌身边。
“珍妮前辈,但我还是谢谢您给了我这个机会。”苏忆歌抬眼,甚至连露出笑容都仿佛是使了浑身的力气。
“别把话说得这么死,我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童兰拉上窗帘,忽而又转过身,微低着头扬起嘴角,“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九夕?”
“我承认,但我需要提一个要求,你们……别去难为原先在剧院的人,这是我唯一的要求。”苏忆歌话说得极轻极慢,若稍微用点力气,整个胸腔都是一阵阵剧烈的疼。
“我是剧院的一员,但同样也是上级安插在剧院的眼线。我的目的,就是为了搜集有关地下党的情报。后来,我的身份被九夕发现了,他想以我为突破口,抓到我背后的组织,上级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命令我找机会杀了他,所以……我才这样做。”
“你的上级是谁?”童兰声音并不高,但字句之间,却是步步紧逼。
“我不知道……”
“还需要联系你的上级吗?”
“不,不需要。”
童兰没有再追问下去,但她的表情显然是不相信苏忆歌这套说辞。她打了一个响指,轻笑:“这样,等你伤养好了,我请你帮我一个忙,你可不能拒绝。”
“至于除此以外的事情,我可以搞定。我不会再主动找你。之后的联系,就通过她。”
童兰把一个信封递到苏忆歌面前。
苏忆歌拆开,里面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长得格外精致的,宛若洋娃娃般的长发女孩,她叫鸾漱,背面是一行字,是与她的接头暗号,为几句简单的问候语。
苏忆歌沉默了,童兰却不理会,抽出苏忆歌手里的信,问:“记住了吗?”
苏忆歌轻轻“嗯”了一声,她甚至都没有力气再去点头了。
“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躺下休息吧,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今日发生的一切。”
苏忆歌还未应答什么,对方却不见了踪迹。
苏忆歌侧过头,看着吊瓶里的点滴流动着,将眼前的景象搅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