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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折—花火

    月色淋漓泼洒,染尽万里天穹,明起万家灯火。

    少女倚在窗边,望向那一方热热闹闹的天地。

    已经除夕了吗。

    她忽而舒展开笑颜,轻柔地抚摸着手中的刀刃,直到指腹间的那阵尖锐刺痛如潮水般袭来。

    “肖玉?”

    哥……是你吗?

    肖玉苦笑,而后失魂落魄地蹲下身。

    是因为自己害死了一条生命,所以兄长特地来安慰自己吗?

    我很好,我在所有人面前都伪装得很好,我还对着你笑啊。

    她表现得还不够像吗?看啊,她根本不在乎那个她亲手解决掉的生命。

    肖砚怎会理解自己。

    可她终究明白,杀人是怎样的一番苦楚滋味。

    虽已时隔数日,可她的眼前,仍是那人临死前的模样。他似乎仍在摇尾乞怜,渴求一线生机。

    可她心软的刹那,那人的刀刃,也逼上了自己的心脏。

    生的渴求在瞬间超过一切。

    殷红迸溅,刺痛了少女的眼。

    他死了,是自己先出了手。

    指尖染上鲜血的温度,是与寒风对峙的暖。那些恐惧绝望,那些嘲弄讽刺,霎时涌入脑海,挑拨着紧绷的神经,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没错。”

    肖砚在吩咐警卫收拾完尸体后,温柔地揽住她的肩,道。

    我对吗?

    肖玉感触到萦绕在鼻尖的腥甜气息,胃部一阵翻江倒海。

    那些血淋淋的真相似是警醒,又似长刃,即将划开他层层叠叠的伪装。

    肖玉蜷缩在地面。

    灯火不知何时熄灭了。柔和的星光洒落,簇拥着不染纤尘的少女。纯白的天鹅绒悠悠摇晃,铺散了一地的香。

    如梦。

    可……这终究只是梦。

    肖玉跌跌撞撞地起身开门,轻唤道:“哥。”

    肖砚颔首示意:“肖玉,今晚有场宴会,要一起吗?”

    “我想……”那哀求的语调似乎在霎时间扬起,却又不自然地一转,显出了刻意的雀跃,“好。”

    就当缓解情绪吧。

    那年除夕的晚宴,由名为唐惊水的军官举办。肖砚与他交情不深,此次前来,只是意外受邀。

    说起唐惊水此人,其实也没什么值得谈论的地方。他不算个好人,但若是说他穷凶极恶,也确实过分了些。

    他相貌差了些,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不像什么善茬儿。肖玉到底带了些刻板印象,到此与他客套几句后,便不想亲近了。

    这位唐先生位高权重,偏好美色,却未曾娶妻,自是不乏追求者。不过,肖玉在一众美人儿中,仍是鹤立鸡群,又有与其他女子截然不同的清丽气质,自然使得唐惊水对其多关照了几分。

    目睹这戏剧般的一幕,肖砚却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但有些事情,只有肖砚自己心里清楚。

    唐惊水不除,后患无穷。

    此人霸占了过多资源,触犯到了自己的利益,乃至于威胁到了他上级苦心经营的一番功业。

    不过,对付他还得用些适当手段。有时候,最简单的方法或许就是最有效的。

    的确,他将肖玉从白纸世界里带出,其实带了些利用意味。而少女单纯到从来没有怀疑到他的用心,甚至把他当作了自己的救世主。

    果真是个傻姑娘,只希望她永远不知道真相吧。

    毕竟,他从未想过要置自己的亲妹妹于死地。只要达到了他的理想,他自然会放过肖玉。这时,她想干什么,自己也绝不会出手干涉。

    心下思绪顿起,肖砚已无心与他人寒暄。他晃了晃酒杯,优雅而礼貌地朝前方招手:“肖玉,还开心吗?”

    肖玉不置可否,只是背过身,漠然回应道:“我累了。”

    肖砚一怔,忽而勾起嘴角。

    “唐先生,我再敬你一杯。”

    少女离开了大厅,紧了紧衣裳,兴致索然地眺望远方。

    丝绸般的墨色夜幕星河里,花火绚烂绽放,璀璨夺目。

    无尽的斑斓色彩坠入掌心,少女上前一步,怀揣着悲凉的愿望,将其攥紧。

    在垂首的一瞬,她忽然想哭。

    这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

    兄长,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我好怕受伤。

    她抖抖衣襟,茫然地四处张望,像一只迷途的小鹿。

    宴会厅旁,是一所邮局。四周尽是特务把手,她不喜欢,阴森森的,着实可怖。

    可此时,鲜活的绿点在此处忽而亮起,肖玉一愣,不觉定睛看去。

    这是位年轻人,年轻的邮递员。

    少女理了理长发,跑上前,却又觉得有些过于张扬,便停住了脚步。她目视年轻人取出最后一封信,看着他挎上包,迈开脚步离开。

    那青年就这样渐渐淡出了少女的视野。

    很快,世界又暗淡下来。

    ……

    邮递员穿梭于大大小小的街道中,送上信件时,也为千家万户报去新年的福音。

    得到的回应,令青年心头一暖。

    “大哥,辛苦您了。您也早些休息吧。”

    “谢谢叔叔,新年快乐!”

    “小伙子,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还有最后一封信,送完这封信,他就可以回去了。微弱的烛光,和蔼的亲人,都在等着他。

    路过地处偏僻的小胡同,年轻人停下脚步,理好仪容,叩门呼唤。

    “请问,程山绘先生在吗?”

    九夕听闻唤声,放下手头工作,为疲劳奔波的年轻人开了门。

    他笑,眼眸中漾着融化霜雪的暖:“我就是。”

    “程先生,这是您的信。”年轻人扬了扬手中的信纸,“啊,还是从美国寄来的,可要收好了。”

    听闻此言,九夕不免怔忪。

    “多谢先生,新年快乐。”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九夕报以真挚祝福:“不客气。程先生,也祝您前路一帆风顺。”

    与年轻人告别后,九夕随即取回信件,回房查看。

    虽为异邦之名,却也熟悉。莫不是……?

    思到此处,九夕茅塞顿开,目聚信纸之上。

    “吾弟阿绘:

    见字如晤。数年未见,甚是思念。想来阿绘也近而立之年,应当寻得一个好差事,娶得一位好女子罢。

    娘亲是否安好?吾对其深感歉疚,若她还在人世,请代吾说声抱歉。

    国内战火纷飞,待和平之时,即吾与父之归期。

    程山平”

    是大哥。

    您……记起来了吗?

    九夕苦笑,折起信纸,将其小心翼翼收在了抽屉里。

    只是背过身时,他竟不觉自嘲:难不成,自己还怀揣着这般幼稚的期望,盼着父亲与兄长平安归来吗?

    他听到远方的爆竹声,连绵不绝。像轰鸣的炮火,又似喜悦的呼唤。

    家家户户将灯火明成片,他知道,这本是团聚的日子啊。

    愈是在这种日子,便是愈念过往,思念家乡。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突然抽出了一张信纸。

    “吾兄山平……”

    四字落笔,九夕心头莫名一阵酸涩。他轻叹一声,搁下笔墨,推门而出。

    再怎么说,今日可是除夕,总不能让这些烦心事扰了兴致。

    除夕那晚,庙会办得热热闹闹,不少人都选择在那处消遣时光,享受来之不易的快乐。只是剧院今日休假,就显得相对冷清了。

    九夕礼貌性地敲了敲门,见许久无人回应,倒也心下了然。

    他取出钥匙,却在此刻,听闻脚步声忽而响起。

    “您是?”

    “副团长,九夕。”

    他理了理衣裳,眯眼看那自己题字的春联——确实写得不错,也撑得起剧院的排场,若是再大气些,或许就更好了。

    门锁“哗啦哗啦”响着。而后,被人轻轻拉开了缝。

    少女小小的身体瑟缩在寒风中,朝他挥了挥手。

    “抱歉,”来者正是苏忆歌。她的脸色略显苍白,柔声道,“方才有些事情耽搁了。”

    “小苏,不用客套的。”九夕踏入剧院大门,只觉清清冷冷,少了些除夕的气氛,“其他人呢?”

    “在后院休息。”苏忆歌顿了顿,忽而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就别问我,为什么不回家了……”

    九夕一愣,突然明白了少女话语中的含义,自然没有再问下去。

    “新年了,还是开心些。我觉得外头庙会挺有趣,倒想逛逛呢。小苏,你想去吗?”

    九夕工作忙碌,闲暇时间于他而言,还算一种奢侈。而苏忆歌今日手头事情不少,自然回剧院回得晚了些。

    少女刚忙完手头的事儿,打算找人作伴,去庙会放松片刻,却得知剧院众人皆已从庙会归来。

    九夕来得恰巧,苏忆歌心头微动,正犹豫着如何向九夕开口询问,却没想到他难得主动提起。知晓他的打算后,少女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九夕提了一大包钱走出门,回头望见正收拾着行囊的苏忆歌,便微笑着朝少女扬了扬手。

    苏忆歌背起行囊,向他奔走而来。

    灯火摇晃,倾泻的暖光模糊了不远处的斑驳树影。

    “走吧。”九夕道。

    “嗯。”少女垂首,放慢了脚步,心头起了一阵暖意。

    与九夕相处时,自己总会莫名放松下来——她信任着他。九夕给予自己的帮助,从不仅仅是简单的问候,更是点亮了他们共同的信仰。而在这段路途中,她也开始抖落起翅膀,即将振翅飞翔。

    现在,她不会忘却那些刻骨铭心的仇恨,却也不愿被那些灰暗迷蒙的过往牵绊住脚步。她看到了黑暗,但依然相信前方朦胧的曙光。

    她相信,自己也会在这条红色的道路上,踏出每一个坚实的脚步吧。

    华灯初上,庙会一片火树银花的繁荣景象。

    来往行人都不觉放慢了脚步,流连于这般欢庆热闹的景象中。二人自也走得极慢,不忙于期待前方的风景,仅是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

    漫无边际的灯火红红绿绿,似破碎琉璃散落于粼粼波光之中,斑驳陆离。顺着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二人一路漫步到了桥对面。

    过了桥,商铺也多了起来,小贩们有力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四周陈列的商品琳琅满目,其中也不乏些新鲜玩意儿,自是二人先前从未见过的,总想多瞧上几眼。

    不远处,搭起了一个戏台子,花旦捻着兰花指,咿咿呀呀地唱。

    过路时,九夕不禁多驻足了片刻,却听热切的呼唤从身后响起。

    “哎呀,小苏妹妹,老久不见了。旁边的这位大哥看上去也是一表人才,真令小店蓬荜生辉啊!”戏台旁临时搭起了个小摊,顾淮言就站在此处,笑嘻嘻地朝两人招手,“咱这儿设了雅座,二位若是喜欢这新来的角儿,不妨坐下好好欣赏。”

    顾淮言没认出自己,不过九夕倒是认出了顾淮言。

    顾老板也算剧院的常客。他每每离去,总得在桌上留个餐馆的小广告,扔也不是,留着也占地方,倒也算一件奇事。

    九夕回头,见苏忆歌抬眸,放下了手中的糖葫芦,死死盯着那些烤串,心思早就不在那戏台子上了。

    九夕无奈耸肩:“小苏,回去还有年夜饭呢。”

    苏忆歌:“我付钱。”

    “……”

    清风徐来,金红色的灯笼微微摇晃,风车卷来食物的香气。少女点了几根小串,坐在了离对方不远处。

    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口串儿后,苏忆歌忍不住看向一旁听戏的九夕。在灯笼的暖光下,他原本苍白清秀的面庞也有了些许的血色,嘴角依旧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看我干什么?吃饭吧。”九夕突然一回眸,冲她眨眨眼。

    苏忆歌马上收回了视线,小声否认了一句,继续低下头啃串儿。

    就在此刻,少女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先生,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九夕“咦”了一声,好似对此认真思索了一番:“不往长远了讲……其实,我比较想让凌先生变成散财童子。”

    散财童子……

    脑海里突然现出向来正经的凌木诗穿了大红肚兜,捧起聚宝盆的模样。

    啊……好像有点搞笑。

    告别了顾老板,二人离开小店,又被一些新奇的物件儿吸引。

    九夕的心情看上去不错,甚至还为苏忆歌买了一个牡丹花形的头饰,下方缀有细碎的流苏。虽就实话来说,九夕的审美她实在是无法苟同,但其实她自己也没有特别嫌弃。

    微风轻拂,吹乱了少女的短发。她小心翼翼地抬眸,见九夕微笑着将自己鬓角的黑发别在了耳后。

    “那个……失礼了。我就是单纯觉得那朵花挺好看的,说不定哪天唱戏用的上来着,不过目前不用,就暂时给你吧。”

    苏忆歌伸手接过,轻声道谢,神情倒不及以往那般羞怯紧张。

    她将牡丹别在发间,却忽听远方传来清脆的声响。苏忆歌转头,见烟火在二人眼前绽放,鲜艳斑斓的光在沉沉夜幕中四散开去,停驻了刹那的美好。

    九夕眯起双眼,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小苏,等下我们去哪里?”

    “附近有个卖茶点的,要不……”苏忆歌话才说了一半,突然一顿,有些不太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诶?”九夕有些忍俊不禁,转头看了苏忆歌一眼,刚想说些什么,可话刚到嘴边,却被一声枪响打断了。

    有位身着军装的高大男子,持着一柄精致小巧的枪立在灯下。他蒙了面,不过看着倒也眼熟。似是出于恐惧,周围的人纷纷散开,可目光却还禁不住在那个男子的身上停留。

    “还不快滚!找死吗?”

    话虽这么说,但他这一枪明显打偏了,没有伤及任何人。

    “喂,小点声。四周肯定不止他一个人,不要惹是生非,先走吧。”有人则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惴惴不安地缩起身子,想要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怕他干甚!”正当议论声渐渐小下去时,一少年突然挤出人群,持着刀对男子怒目相向。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前,大吼,“狗特务,今日终于让我逮到机会了!害了我们的,老子一定要让你血债血偿!”

    那个男子挑了挑眉,完全无视了旁观的众人,目光直直地聚焦到那个少年身上,唇角禁不住讽刺地勾起:“呵,好大的口气。”

    他向前迈了一步,皮鞋摩擦木桥的声音异常刺耳:“抓起来。”

    顿时,那少年的白衣飞溅出大片殷红,子弹硬生生地撞入他的胸膛。

    “咣当。”

    刀落地,映出他的痛苦之色。

    九夕冷着脸,上上下下打量了那军官一番。突然,他浑身一僵,脸色竟明显发白。

    他转过身,一下子揽住苏忆歌的肩,压低声音道:“应该是白鸿影,我们先走。”

    “担心被认出来吗?”

    “嗯。”九夕愣了愣,“这里人群密集,多说无益,你明白就好。”

    苏忆歌抿着嘴,始终不敢发声。

    当他们转角到了一个僻静小巷,九夕却停下了脚步,喃喃自语:“请等一下,好像走错路了……这里,能通往剧院吗?”

    苏忆歌的脚步也随即一顿。她回过神来,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好在,附近的景观还算熟悉,她点头,随即指出了方向。

    少女抬眸,却发现九夕在迅速地环顾四周。

    “当心。”他突然像是注意到了什么,拉过苏忆歌的手腕。

    她迷迷糊糊的,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却还是下意识跟上了他的脚步。

    若是提起唐惊水那边,这一晚宴,似乎不大愉快。

    至少对洛书文而言,的确如此。

    他自然没心思去当个应声虫,念着还有几篇报告没写,便是找了相对安静的一隅,翻阅近来的文件。

    洛书文提笔写了几行,却忽觉不满,随意弃了稿纸,又取出一张,却是想不出话了。

    可偏偏在他心烦意乱之际,下属不合时宜地跑来,招呼他赶紧回去,说是有人找。

    “哦……带路吧。”洛书文掩住口鼻,咳嗽了几声。

    他许久没回北平了,近几年一直在其他城市工作,一时还真适应不了北平这怪天气。

    恍惚间,有人抚上了他的背。

    “书文。”一女子自他身后款款走来,那双美眸若碧潭般,漾开了万种风情。

    扑面而来的香水味令人迷醉,只是当他看清来者的面庞时,却又瞬间清醒了。

    “想我吗?”女子勾起唇角,从包里掏出一包烟,轻轻递过去。

    “还行。毕竟,我们分别也没几天儿。”洛书文向来不嗜烟酒,但这毕竟是人家姑娘的一片好意,他还是心领了。

    看他有些笨拙地点着烟,女子禁不住掩唇轻笑:“你要的情报我已经收到了,进屋去拿吧。不过,你还真是胆大呢……把这么机密的文件交给我一个没什么地位的小女子。”

    洛书文应了一声,便随着那女子的脚步去了。

    几日前,他接到了新任务。

    依照任务要求,他需取一份机密情报。上级可以提供的,唯独一个地点。自己必须在此地点与对方特务接头,拿到情报。

    出于安全考虑,对方特务将此情报一分为二,又派线人伪装成卖货者,分两次给洛书文送去。

    有一半,洛书文顺利拿到了手,可另一半却在运送的过程中出了意外,差点被地下党拦截。

    不久前,他收到了下属的电报,便是说情报差点被劫之事。得知此消息后,洛书文便是猜测,自己的行事地点已经暴露了。

    好在事前,他们就已和这位女子谈妥,若是出现意外,就暂先将此情报交予她。

    前因后果,便是如此。

    女子走在前头,万千青丝被挽成发髻,露出羊脂玉般的白皙颈背。而在她身着的丹色旗袍上,绽放出了娇艳玫瑰,更是衬得她楚楚动人。

    看着她的背影,洛书文不禁叹了一口气。

    岁月无情,这个小姑娘,到底还是长大了啊。幼时她傻乎乎地粘在自己身后的场景似乎还历历在目,只是自己一直都不愿接受她如今的模样。

    可他说不出口,甚至连个“你这样穿,不冷吗?”这样简单的话语,他都感到难以启齿。

    “还在想那些烦心事吗?”女子推开门,屋内的暖气扑面而来,纸醉金迷的场面令洛书文禁不住厌恶地皱起眉头。

    华灯初上,正逢他的上司唐惊水大摆宴席。上流人士谈天说地,觥筹交错,时不时就发出一阵宛若嘲弄的笑声,对洛书文而言,的确是刺耳了些。

    舞池中央,那少爷小姐醉眼朦胧,牵住彼此的手,舞步轻盈,跳着华尔兹。台上,还有几位歌女身着艳丽华裳,扭着腰,用甜腻的嗓音哼起了小曲儿。

    而唐惊水正举着酒杯,与位姑娘亲密交谈着。那姑娘动作生涩,显然对这欢场之地并不熟悉。或许是哪家的女儿,带来讨好这老头子吧。

    洛书文收回了目光。

    立在他身后的女子娇媚一笑:“怎么,不喜欢?”

    洛书文不语,只是仰头看钟。

    女子的指尖轻点着洛书文的后脑,又顺手搂住对方的脖子,一呼一吸都刺激着他的耳根:“别看了。”

    洛书文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发问:“我们还要等多久,才得以摆脱这种生活?”

    “您问我?我一个小女子可没那么大能耐预测未来,这还是看你自己的选择了。”她移开口中的香烟,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不过,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

    “我一直都这样。”洛书文失落地耸耸肩,径直向僻静处走去。

    果真,他人也不会给自己一个准确答案吧。

    无数官员贪图享乐,却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为了改变这种现状,他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可他一次一次地向上级反馈过意见,却不见任何成效。

    “依我看,一味地反抗,还不如真切地享受,对吗?”女子呼出一口气,勾起他的下巴。

    “您怎会晓得?”洛书文死死钳制住女子的手腕,但听对方吃痛地娇嗔一声,他还是放了手。

    那女子便是童兰。

    他们两家离得近,这二人自小也是一起长大。

    童兰与那寻常姑娘家不同,她性子野,脾气怪,着实是个难相处的孩子。附近那一众小童里,也只有洛书文愿意拉着她玩耍。自然,邻里街坊就常开玩笑,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此后,洛书文还真就回去好好思索了一番,认为他们说的好像也挺有道理。

    奈何故土硝烟四起,洛书文救国心切,终究无力顾及感情之事。与童兰简单道别后,他便奔向了战火之中。

    后听得传言,什么童兰小姐大婚,嫁给了一个办工厂的洋人。他觉得扯,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加上工作忙,这件事就慢慢忘却了。

    直到童兰亲口告诉他,自己已经结婚了。

    洛书文并不认识童兰名义上的丈夫,只知那是个美国的洋人,年纪不大,至今仍在北平办着他的企业。貌似,此人还与党国有些交集。

    后来,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缘由,童兰与她丈夫离异。

    离异后,或是厌倦了生活,她放下了过往,在这欢场之地纵情歌舞,肆意挥霍着她如花般娇艳的面容和那丰腴窈窕的身段,自己也是讨得逍遥自在。

    对于此事,洛书文不想再去做什么深入了解。因为他知晓,这仅仅只会使自己更痛苦罢了。

    “瞧瞧您现在的样子。我不明白,您为何要这样?”洛书文沉默良久,似在认真思索。可他留下来的话语,却更像是冷淡地随口一问。

    “难不成,我要依照您的喜好活吗?”童兰掐灭了手中的烟,又重新点燃另一根,“不要妄图改变我,我的感情很廉价,可不值得您这样大动干戈。”

    “不,兰儿,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无论您想怎么活,走什么样的路,我都无所谓……但我唯独不希望的,就是您心甘情愿的堕落,一步步陷入金钱与权利交织的陷阱中。”洛书文环视了一下四周,见附近没人,便拉她走入一房间,“不对不对,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啊……罢了,一切都不提了。兰儿,还是先把文件拿来吧。”

    “喏。”童兰从外套里掏出来一份文件。

    洛书文坐下,翻阅着文件,张了张嘴,喉咙却似乎被谁掐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童兰仍然自诩上流社会的名媛。不过,她也的确不差钱,倚着她丈夫的老本儿和在军统捞的钱,她在当地是混得风生水起。

    洛书文不愿再回头看对方一眼。

    回不去了,他们都回不去了。年少青涩时,那个纯真调皮的小姑娘早已不在了。如今,他不得已接受,那个立在他身后的,轻浮又风流的女人,就是童兰。

    当初的选择,真的足矣改变一个人。童兰是这样,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怎么不看情报,走神了?”童兰俯下身,缓缓吐出一口烟。

    洛书文这才注意到自己确然有许久未动了。他扶了扶眼镜,将目光继续落在文件上。

    “你的工作,还真够麻烦……”童兰挑了挑眉,忍不住抱怨了一声。

    “很麻烦吗?还成吧。”

    童兰叼着烟,倚在墙角,看着洛书文这般入神的模样,到底有些不自在。

    “洛书文,你真是心甘情愿干这些事儿吗?我可记得,你当初投靠国民党,是为了保家卫国,是为了天下苍生。不过看看,现在你干的可都是些害人勾当,天下苍生都恨不得你死。”

    你和我,也没什么区别吧?

    童兰轻佻地笑了,目光满是鄙夷。

    “童兰儿。”洛书文顿了顿,才道,“……你说的对。”

    其实洛书文知道,自己绝不是什么无辜之人。

    他手上血债累累,一辈子也还不清。而他所犯的错,也并非心里愧疚就可弥补。

    他与童兰,亦或是阿绘所说的一些话,到底还是为了让心里好受些,强行与自己和解罢了。

    为了最后的和平,多可笑的理由!可笑到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看看这个人,还把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逼迫自己接受,疯傻得简直像个戏曲中的丑角!

    洛书文苦涩地笑了笑。

    其实抗战结束后,他愿当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可上级回绝了他的诉求。他虽不大喜欢另一党派,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思想——不少与自己都不谋而合。

    可他根本没办法,没办法去实现所谓的理想。他的人生,早已不是自己的了。军统就像一个囚笼,死死锁住了他的翅膀。而在他身边的,同样是饥肠辘辘的囚鸟。他若不与他人争斗,那些虎视眈眈觊觎他位置之人,也必会夺去他的性命。

    他不喜纷争,却被迫由人推进了权利的漩涡。

    经历得越多,反倒越惜命了。他只能站在原地,痴心妄想谋求一条和平的出路。

    “我很失望,对自己,对这样的党国。”

    “洛书文,”童兰细细地修剪着指甲,漫不经心地打断他的话语,“如果你乐意,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

    “走?您说,我们能去哪儿?哪儿能容得下我们两个‘反动派’?”

    “会有的。”童兰扬起嘴角,嘲笑道,“洛书文,你不用妄图改变他们的思想,这不可能成功,别白费力气了。”

    童兰所言,洛书文并非不知晓。但一提此事,他心中总有些不痛快,便是随意转移了话题。

    “今儿可是年夜,我得早些回去。爹娘刚从外地回来没多久,有点儿不适应北平的气候,我得陪陪他们。”

    “许久未见伯父伯母了,他们还好吗?”

    “身体健康。”洛书文推了推眼镜,“他们还常常在我眼前念叨您,看来还是在乎您的。”

    “代我向伯父伯母道句平安吧。”童兰低头微笑,忽而,她伸手,轻点住洛书文的唇,“嘘——”

    “怎么了?”

    “宴会开始了,请洛先生陪我享受这一曲,如何?”童兰抚住他的腰,娇媚地笑了,“希望,这是个值得怀念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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