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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折——烽火

    民国三十五年,冬。

    寒风裹挟着雪,吹熄了北城最后一盏明火。失去了往日喧嚣的城市宛若形如枯槁的老人,在风中静待死亡的足音。

    于弥留之际,只有几个仍在为生计奔波的年轻人还支撑着它微不足道的活气。

    今日,北平的某所大学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

    没有朗朗的读书声,没有为了学业而奔走的少男少女,不少学生都挤在一个小屋子外,放眼望去,他们的神情多显焦躁不安。

    “这种话,梁校长还真说得出口啊!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达成自己的龌龊目的,我们都成了他手里的棋子!”

    女青年丢下手里厚厚的稿子,怒目圆睁。她捂着胸口,剧烈地喘了几口气,这才勉强舒展开眉头。

    “会有人接受这样的结局?”

    这些学生,都已被国民政府逼到无路可走了。

    抗战的伤口才刚刚结痂,国民政府却不遂民愿,大肆敛财,压榨广大民众。工厂倒闭,铁路停工,通货膨胀,青天/白日之下,一片疮痍之景。

    面对内忧外患的困境,激进的学生首先站了出来。他们高举“自由平等”的旗帜,反对那些为人唾弃的政策,以至于拉成了一条战线。

    他们意气风发,口中妙语连珠,纸上挥毫泼墨,所作所为尽是对那些列强走狗的鄙视。这件事闹得轰轰烈烈,不满与怒火瞬间蔓延了整个北城。

    反抗者众多。这所大学的学生,也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罢了。

    不过,枪打出头鸟。国民政府不仅对他们的抗议充耳不闻,甚至时不时派特务来此搜查,禁止学校闹出任何大动作。

    这一桩又一桩事件激起了学生极大的不满。可奈何对方力量过于强大,他们终究是敌不过。据说,上周还有好几个同学还因此被逮捕了。

    压迫愈狠,反抗愈烈。随后,文学社拟定了几篇稿子,想借此抨击国民政府,却不曾想到,他们的文稿竟被安插在文学社的眼线发觉了。

    政府官员闻声而怒,即刻下令让这所大学的校长梁岁出面整改。

    梁岁虽位居高位,却仍一心想着升官发财,自然很好对付。不过表面上,他只是迫于国民政府压力,而不得不选择屈从的可怜人罢了。

    对他们来说,杀鸡儆猴,这就是最好的棋子。

    放下心中的琐碎杂念,梁岁召集学生开了一场会议。

    这场会议使几个学生成了无辜的牺牲品。会议后,学校被勒令停止教学,进行整改。

    办完了一堆糟心事的梁岁心力交瘁,便把剩下的任务推给了他的好友叶远涯。

    叶远涯是大学教授,亦是文学院院长。他年过三旬,学识渊博,桃李天下,在学院有一定的威望。此人其貌不扬,却依然深受学生喜爱。

    此刻,他正端坐在小屋子内,西装笔挺,头戴礼帽,目光温和而无奈,落在门外喧闹不已的学生上。

    “下一位。”叶远涯抬头,放下笔,朗声道。

    “苏忆歌。”

    话音刚落,在屋外等候的同学们也纷纷停止了议论,好奇地在人群中四处张望起来。

    透过落满霜花的窗,注视那些孩子悲愤,亦或是无望的神情,身为老师的叶远涯自然不好受。

    他禁不住撑起头,将目光停驻在手肘旁一叠不厚的单子上,自心底的忧虑堆上了眉头。

    “苏忆歌?”

    听闻老师的呼唤,一位瑟缩在角落里的短发少女僵硬地抬起头,回眸望了望四周的同学:“到……我了?”

    “对啊。小苏,你要快点儿,可别让叶教授等急了。”一旁小姑娘扯了扯少女的衣袖,满面愁容。

    苏忆歌握紧双拳,耳畔同学的啜泣声,亦或是窃窃私语,皆在不断刺激她的神经,大脑恍若炸裂般疼痛。

    但最终,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出了一步,再一步。

    那些上街呼吁时的慷概激昂,作品第一次刊登在报纸上的雀跃心情仍历历在目。

    可当现实到来,无数幻想撕裂,只迎来了一个破碎的结局。

    现实,它果然就是现实。

    据传言,梁校长是迫于压力,才放任国民政府搜刮教育经费。多少设施跟不上经费,就算停课整改,学校也办不下去。

    离开了学校,她一个懵懂的学生能干什么呢?

    不仅无力实现心中抱负,甚至连自身安全都难以保证。

    而现在的她,只能选择去面对。

    苏忆歌控制住紊乱的呼吸,谨慎地敲了敲门。

    “老师,打扰您了。”

    “无妨,请进。”

    屋内的教授应允后,少女小心翼翼推门走进小屋。她眼帘微垂,想尽可能掩盖此刻悲哀的神情,但刻意放慢的脚步反倒加剧了她内心的不安。

    叶远涯的目光沉静安宁。他推了推眼镜,递给对方一支钢笔:“小苏到了啊,过来签字吧。”

    苏忆歌脚步一顿,像是怔愣着,迟迟不愿再上前一步。

    她清楚“签字”意味着什么。只是,她不愿离开,更不愿向国民政府妥协。并且,这一走,她也不知何时得以归来。

    只是,耳畔的催促让她不知不觉地接过了笔。

    当笔尖触碰道纸面的那一刹那,苏忆歌突然鬼使神差般抬起头,用一双无神的眸子凝视着前方。天光黯淡,少女空洞的眼神却仍欲看尽飘雪的苍穹。

    叶远涯眉眼带笑,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惊讶:“同学,你是想说什么吗?”

    苏忆歌不觉打了一个激灵,怯怯地收回了目光:“抱歉……失礼了。”

    教授不语,只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抬起食指,在桌面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一长两短,这是暗号。

    这一动作提醒了苏忆歌。她即刻做出回应,将暗号对接上,心瞬间被揪紧了,一只手抓紧桌沿,认真注视着对方。

    “签完字,把它放在档案袋里吧。”

    叶远涯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档案袋,确认好姓名后,递到苏忆歌面前。

    终于要做出决定了吗?

    苏忆歌犹豫片刻,还是落下了笔。墨迹渲染着纸页,漫溢出她心中隐隐的不安。

    在这时候对接暗号,莫非……这份档案袋有问题?

    的确,她入学时间不长,档案袋不可能这么厚。

    按这个方向来想,她或许猜出了叶远涯方才的用意。

    档案袋里记录学生在学校的表现,但按常理来说,它们一般都保留在学校里,不会轻易发给学生。只是此次情况特殊,学校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苏忆歌是学校的积极分子,文学社的一员。她不仅文采斐然,字也写得端正秀美。只是她性子文静了些,发表讲话时总是略显羞涩。

    但抛去表面身份不提,与此同时,她还有一个需要刻意隐瞒的身份。

    她是叶远涯同志培养的地下党员。

    不过这种身份,档案里是定然不会记录的。

    叶远涯将手中的茶叶收拢起来,而后紧了紧身上的大衣,轻叹一口气,道:“ 小苏,对不住了。我也是,迫于无奈啊……”

    苏忆歌知意,便不再多语,俯身签下自己的名字。

    苏忆歌。

    一笔一划,似有不舍,有悲凉。

    她对此无能为力。这是梁校长的决定,也是这个时代的决定。她又怎么能怨得别人?是自己太自私了。

    叶远涯似乎是看出了苏忆歌的心事,目光明显放得柔和了一些。他抬手,将桌上的单子递给苏忆歌:“小苏,把它收好了。拿着它,或许,你还可以回来。”

    苏忆歌僵硬地接过了那份协议,将它死死攥在手中。怅然若失的目光垂落在纸张上,白纸黑字甚至比门外的大雪还要刺目。

    “那我们……还要等多久?”

    一语凄凉。

    叶远涯的神色似有一瞬的失神。但他旋即垂下了眼帘,仅是闭目不语。

    窗外,雪花纷飞。

    他轻叹,故作平静地掸去了对方衣帽上的白雪。但直到那个女孩的身影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他仍旧做不出任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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