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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蹴鞠

    皇帝似乎是想起什么有趣之事,嘴角的笑意倏然开朗:“说起昭宁,朕想起前日里她同朕说你还去太学旁听了。”

    “你去太学并不稀奇,朕稀奇的是竟然从开课坐到散课,从前让你学些文章,你可是最令父皇与母后头疼的那一个。怎么?如今可是因为打退了匈奴,学武学腻了,开始从文?”

    他这个弟弟从小便不喜欢读书,不仅如此,还时常捉弄其他学子与先生。

    后来倒是对学武学兵法有些兴致,不至于荒废,更何况如今战功显著,如此倒也不错。

    听到提及父皇与母后,周景燊的眉心轻动,瞳孔微缩,他依旧还是这个躺姿仰望天空,可脑海里却出现一幅幅陈旧的画卷。

    他的生母郑夫人从前还算受宠,可一介宫女出身并无家世,在他九岁那年因病薨逝,先皇后怜感他孤苦无依,收至膝下抚养,待他如自己所出,身份比原来还尊贵些。

    那时候京中还并未设立太学,皇室子女皆在宫中教习,某日他一如往常入学读书,却在转角口听到些闲言碎语,皆是他的一些姊妹弟弟。

    “老二也真是命好,死了一个身份低位的母亲,如今养在皇后膝下也不知有多风光。”

    “是啊,从前他地位还不及我呢,见了我都要唯唯诺诺,现在和嫡出一般了。”

    “他又不是真的嫡出,你们怕什么,说到底还不是一个贱婢所生,没有母家支撑,也就是表面风光,皇后又不会真的将他当做自己亲生的。”

    “那是,比不得咱们母家荣耀。”

    说罢,几个幼童还嬉笑起来。

    那时的周景燊才不过十岁幼学,却也分得清好赖,皇后待他是否如亲生他自己知晓,并不会因此生气。

    但一口一个贱婢,还说他母亲死了是他命好,原来那些所谓的姊妹弟弟是这样在背后谈论他与母亲的。

    正是在冲动的年纪,周景燊的拳头已然捏得煞白没有血色,跑上前和那群人扭打在一块儿,此后便是见一次打一次。

    从此宫中都传开了,人多嘴杂,就连长安城也知道了个遍。但众人只道他是性格顽劣、嚣张跋扈,至于真相究竟如何,无人想要探究,因为他们只想知道自己想知道的而已。

    周景燊原本就是不计较声名之人,差便差了,左不过去封地重新开始,从此游戏人生罢了。直到三年前的冬日,风雪弥漫长安,行人受阻,都道灾厄降临。

    想起父皇驾崩那日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朕相信燊儿的为人,自幼聪慧有胆识有担当,只可惜朕看不到燊儿建功立业、娶妻生子之时了。”

    周景燊最终也没记得究竟是如何走出宣室殿的,他一言不发,冷风吹散了他周身的暖意,却吹不散他眉间的凝重。

    原来这世上,在至亲至爱之人眼中,他并无尊卑贵贱的分别,也无顽劣的名声,只可惜他悟得太晚,没来得及建功立业,终究是让父皇失望了。

    他迎着霜雪俯瞰城楼下的万千景状。既然如此,那这江山只要有他在一日,定要替父皇好好守着,为父皇的江山建功立业!

    此后三年,他见过边关朔雪,也见过黄沙漫天,胡人的铁骑再也没有踏足大梁的疆土一步,也算是没有辜负父皇的心愿……

    不知哪里的一只春鹊惊飞,划过另一半湛蓝的天空,将周景燊的思绪引回。

    他直立坐起身,收敛起眼底的情绪,一只手搭在膝上,唇角上翘回答皇帝原来的话:“昭宁怎么连这种小事都同皇兄说,可是又无聊得紧了?”

    皇帝也顺势一道坐起身,温和笑道:“你也别怪她,反正如今盛世太平不急于征兵,军中操练尽可安排别人,若真是想学些文章,那便去吧。”

    周景燊倒不是因为真的想去学些文章,想起那日只因太学中有沈元慈在,才不显得无趣,但若是进入太学能时常看到她,如此倒也不赖。

    这样想着,连眼底都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笑,于是立刻答应下来:“那臣弟恭敬不如从命了!”

    皇帝也不知道他这个弟弟究竟是为何突然学文起来,但无论如何都是好事,到底已不是当初那个少年,既已建功,那便要考虑成家之事了。

    日暮终将来临,眼看快要起风,皇帝担心皇后风寒着凉,便只起身拍拍了周景燊肩膀:“朕先回去了,你也不必起身行礼。”

    说完便向皇后走去,他并未回头,之前边走边大声说道:“你如今二十又一岁,早该成家,朕不会勉强你,但若有心仪的女子,来求朕指婚便是。”

    周景燊起身一愣,终于想起开口:“谢皇兄。”

    心仪的女子?周景燊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沈元慈的身影,她撩开帷帽:伸手去摘竹牌的场景,便是一眼万年。

    但女子的心意最是难猜,若是追求,又该如何投其所好?周景燊顿时觉得头疼难耐。

    想起王府中有一块西域美玉成色极佳,若是给沈元慈打造一支梨花玉簪极好,她为女子应当是喜欢。

    周景燊心情豁然开朗起来,闲庭信步离开校场。

    皇后原本正坐着吃茶,见皇帝过来后放下杯盏起身行礼,但皇帝行动极快,忙将她扶起,满眼尽是歉意:“是朕许久不与二弟蹴鞠,以致今日忘了时辰,倒让皇后久等是朕之过。”

    “臣妾无妨,许久未见陛下如此开心了,即便等再久都值得。”王皇后仪容风华绝代,凤眸满含深情,浅笑嫣然。

    此时,一名侍卫上前来报,李夫人的内侍求见皇上。

    皇帝还在为皇后系上披风,被打扰后眉间紧锁,不甚耐烦道:“有什么小事等回宫再说。”

    侍卫面露难色,并未离开,他再次禀告说是那名内侍有急事须向皇上立刻禀明。

    皇后不欲让侍卫为难,轻按住皇帝正在系带的手劝道:“既是急事,陛下应立刻宣他才是。”

    皇帝终究还是听皇后的,面向侍卫:“宣他过来。”

    未几,内侍上前叩拜:“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李夫人有喜了,经太医确诊已一月有余。”

    皇后此时脸上分明看不出情绪,但正在拢披风的手陡然滑落。

    皇帝自登基以来已有三载,皇后曾育一子,然早年夭折。众臣皆上书挑选良家子以充盈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可皇帝并不采纳,皇帝与皇后多年再无所出,令两人甚为苦恼。

    皇帝去李夫人那里的次数也不多,没想到单凭上月一次便有身孕,但皇后面上却闪现出复杂难测的表情,说不上喜,不过她很快便恢复了,转而向皇帝微笑欠身:“臣妾恭喜陛下。”

    皇帝嘴上并不言语,只垂眸看向皇后,明明是件喜事,可丝毫教人兴奋不起来。他与皇后结发多年情深似海,因顾着皇后的心情,故而从未在别的嫔妃处多待,如今李夫人身怀有孕,不知皇后心里作何他想?

    想到这里,皇帝微微叹口气:“起风了,走吧。”

    “诺。”

    椒房殿内,一女子驻于窗前望着夜空,她头戴凤冠、身着凤袍,薄施粉黛便已倾国倾城。

    一轮皓月当空下,掩去了周遭星辰之光,但此时衬得她略显凄冷。

    椒房殿历来为皇后的寝宫,寝宫涂之以椒,故名椒房殿。然而椒者多籽,她却无子。

    她与皇帝成婚已逾八载,却连唯一的皇子也没能留住,太医曾说:“皇后本先天虚弱,能孕一子本属不易,如今哀思过度,今后恐怕再难有身孕。”

    普通人家尚且可因无子失德休妻,但他是皇帝,一举一动皆为众人之表率,即便如此,他仍宠她。

    她又想起从前路过宣室殿,殿上大臣们言辞凿凿说皇后无子失德,要皇帝选秀,皇帝当即雷霆大怒,全部驳回。当日来到椒房殿却仍旧笑对她如往常一般,方才之事恍若未闻,也并未告知她。

    得夫君如此,她再无所属。

    但又想起出嫁那日,父亲曾对她说:“你入宫切莫忘了仍是王家子女,所做一切皆要以王氏为重,护我王家上下周全。如今你为太子妃,将来为皇后,储君之位只能为我王家所出,天下必定是王家的。”

    所以即使她的弟弟所作所为犯了太学忌讳,她也只能向皇帝求情,只因她是王家长女……

    “娘娘,饭菜都凉了,可要拿去膳房热热?”宫人的声音从身后回来。

    皇后不再回响,缓缓闭眼轻声叹息:“都撤了吧,今晚陛下不会来了。”

    “是谁说朕不会来了?”话音未落,走来一个人影,大步流星走得心急,甚至能听见些许喘息声。

    直到他站立在自己面前,明晃的烛光摇曳中,他笑容和悦依旧,皇后才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站在原地又惊又喜,一时不知所措。

    皇帝忙对宫人道:“快些将饭菜拿去热一热,皇后等了朕许多时辰,应是饿坏了。”

    直到殿中惟余二人,皇后才缓过神来,正欲行礼却被拦住:“你我在家便是夫妻,夫妻何须那样见外。”

    皇后心中喜极,却又不免诧异:“臣妾以为陛下今夜会留宿李夫人宫中,不会来椒房殿……”

    “李夫人宫中今日甚是繁忙,朕不便打扰,想到椒房殿中备了朕喜爱的饭菜,岂能浪费?”皇帝略微挑眉,不禁染上笑意。

    连皇后都被逗笑了,掩嘴忍不住嗔道:“原来陛下只是喜爱椒房殿的饭菜?”

    皇帝不再说话,只是伸手将皇后揽入怀中,手指波动于发丝间,阵阵清香沁人心脾,他缓缓开口,声音柔和温暖:“朕喜爱的只有你,将来我们也会有孩子。”

    不知为何,一滴水珠从皇后凤眸中滑落,她低语回应:“臣妾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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