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入夜,知了走到大门处,轻叩三下,顾美人的声音随即传来。
“我在。”
紧接着,女人消瘦的身影被月光投射到纸窗户上。
知了弯弯嘴角,她就知道,顾美人一定会不放心的守在外面。
“公主睡下了。”她道。
“睡的踏实吗?”
隔着窗,知了也能想象得出顾美人此刻的忧心忡忡。
“公主暂时无事,但还需要太医过来看看。”
“我明白,但……”顾美人叹了一声,话从转折后断了。
知了想了想,隐晦提醒道:“长信殿几乎与世隔绝,这痘症来的蹊跷。”
顾美人攥着帕子的手不由收紧。
这几日关心则乱,的确忽视许多。
长信殿是孤岛,周长生的痘症十之八、九是被人陷害。
顾美人沉默,知了便也跟着沉默。
她本也不期待顾美人能当即说出些什么,毕竟她们此刻说的都只是猜测。
知了一双手扒在窗边,目光垂落在指尖,脑海中闪过上一世的情节碎片。
她思忖少许,组织过语言,才慢悠悠开口道:“苏侍卫明日一早大约能回来。”
依着记忆,原本该是苏秦救下周长生,现在是她在明目张胆地抢他的功劳。
顾美人心跳落了一拍。
苏秦是她的救命稻草,可这颗稻草何时能回来,就连她心里都没底。
所以知了怎么会知道?
顾美人落在窗户上的眸光锐利,像是想透过那层纸,看透这个籍籍无名的小侍女。
然而,那种困惑、怀疑、猜忌的情绪匆匆涌出,又很快消弭。
内心的笃定,还有身为女人的直觉,令她再次选择相信小侍女的话。
顾美人轻声道: “我知道了。”
知了笑笑,有意说起另外一件事。
“公主长大了,奴婢都快要抱不动了。”
周长生的性别是秘密,但她知道,顾美人一定能听出弦外之音——孩子大了,总归是瞒不住的。
今日有人害他,大概率是因为他的性别已经为某些人探知。
周长生是明德帝唯一的皇子,他们不会允许他的存在。
至于他们是谁,顾美人一定能猜得到。
顾美人捏着帕子的手来回搅动几个回合,默不作声。
知了心里有笃定,还是克制不住地小小捏了把汗。
上一世,周长生是在明德帝驾崩后,才被太后接出长信殿。
可见顾美人大抵是把周长生的性别隐瞒到最后一刻。
周长生是顾美人唯一的孩子,在这世间唯一的羁绊。
为了这个孩子,知了料定顾美人绝对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然而,往往人越谨慎,越是怕,越看不清要如何选一条对的路。
显然,上一世,顾美人选错了。
知了告诉自己要沉住气,攻人先攻心。
她要清清楚楚的告诉顾美人,瞒着没有用,那只是死路一条。
“公主在这里便是活靶子。”知了冷冷地弯起嘴角,“今日是痘症,明日呢?长信殿有一方干涸的小池塘,若有一日池塘有水了呢?”
明德21年,年末,有几人接连被罚,没入长信殿。
长信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掖庭,专门用来关押犯错的宫女太监,这一切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明德22年,长安暴雨,原本干涸的小池塘因此蓄满水。
周长生不知何故落水,最后是被苏秦救下,这才活下来。
明德22年冬月,大秦迎来暴雨,长信殿年久失修,暴雪压垮了顾美人母子住的主殿,母子二人侥幸逃生。
……
听着是天灾,其实都是人祸,这些人做的深藏不露,令人寻不到把柄。
想到最后,知了后背渗出冷汗,她下意识地抱紧手臂。
周长生能活到明德30年出长信殿继承皇位,必然是躲过了许多次明枪暗箭。
他必然是怨恨死长信殿的所有人。
“奴婢话说的多了。”知了静了片刻,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声音如常继续道,“但娘娘不可不防。”
一窗之隔。
顾美人听着那些假设,明知知了可能是在吓自己,可心里惶惶不安的情绪却是极其汹涌真实。
她清楚,那些设想中的‘磨难’大概率会成真。
顾美人发恨地拧紧手帕,摇摆不定的念头逐渐清晰——公主的性别是时候公之于众。
趁这个时候,寻一线生机,也好过被困在长信殿做困兽之斗,成为那些人眼中明晃晃的靶子。
顾美人眼中的犹豫渐渐变得坚定。
“你说的对。”她深吸口气,缓缓吐出,然后语调轻缓道,“我明日知道该如何做。既然有人吹来东风,那我便借一借这东风。”
知了闻言,跟着松了口气,弯弯嘴角露出轻松的笑。
她知道自己这一把推的很成功。
“娘娘心中有计较便好。”知了回道,主动结束了这场谈话,“夜里凉,娘娘也早些休息,奴婢要回去伺候公主了。”
隔着窗户,里面的人看不见。
顾美人还是行了大礼,由衷道:“谢谢姑娘指点迷津。”
知了也跟着回礼,嘴角弯起,意有所指道:“即便在冷宫,亦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顾美人静默片刻,似在揣摩这句话的深意。
片刻后,她回道:“此事便只有你我知晓。”
“那是自然,今夜之事,奴婢必然会守口如瓶。”
顾美人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我将这帕子放在这里,劳烦知了姑娘拿进去,就说娘在外面记挂着他。”
“那便请娘娘退后几步,奴婢来取帕子。”知了道。
落在窗上的影子渐渐缩小,知了这才开门,收了帕子,冲远处微微颔首。
知了关门,转身朝内间走去。
无论怎样的陷害、阴谋都不重要。
她重生了,她知晓一切,她就能扭转乾坤。
知了回到内间,看见床上的小奶猫已经醒了,望过来的眼睛红彤彤,眼中还有泪珠滚动,显然是哭过了。
知了走到近前,跪坐在脚踏上,问:“公主怎么哭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周长生努力忍着不哭,小脸涨得通红,一面抽噎,一面摇摇头。
“那是做噩梦了吗?”知了拿起湿帕子为他擦干泪水。
许是这句话戳到他的伤心处,周长生再也忍不住,眼泪泄洪似的往下掉。
小孩子眼泪说来就来,知了一下子手足无措,不知道是该先擦泪还是先安慰。
还是周长生呜呜咽咽的先开口:“母亲不要我了吗?”
知了愣住,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错。
她实在没办法将眼前人说出的话和日后冷酷无情的静安帝勾连在一起。
“母亲是不要我了。”
周长生充满稚气低落的声音唤回了知了走神的思绪。
她很快弯起笑,说道:“公主是娘娘最在意的人,才不会不要您呢。”
周长生耸拉眼皮,失落的喃喃道:“那她为何不来照顾我,是怕染上病吗?”
小家伙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显然是不太相信她的话。
“才不是!”知了果断否认,“正是因为娘娘爱您,才不敢贸然来照顾您。”
周长生望向知了,眼中闪过迷茫,歪歪头追问道:“为什么?”
知了一面为他掖好被角,一面努力的想把语言组织的简单明了些。
“在这皇宫啊,娘娘能依靠的只有您,反之呢,您能依靠的也只有娘娘。”
“若是娘娘因为照看您而出了什么意外,您这样小,往后可怎么办呢?”
“还有阿如姐姐。”周长生接道,“阿如姐姐会照顾我。”
知了微微笑,也不反驳,她也不想那样直白的告诉他,他所信赖的人原是恶人。
“您当然可以相信阿如,可是外人总是外人,娘娘是您的血亲,是能为您做一切事的血亲。”
“你不是外人吗?”周长生困惑地蹙眉。
太会举一反三也不太好,知了觉得想糊弄他真的有点挑战。
她轻声道:“奴婢也是外人,所以您要用奴婢,也要提防奴婢。”
“可我觉得姐姐是好人。”
知了愣了愣,旋即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径自说道:“您还太小,若是没了母亲,在宫里的日子会很苦很苦。”
这话或许他已经有了感悟,也或许这感悟还不够深刻。
总之,知了并没有危言耸听,皇家素来就是这样的势利、冷酷、残忍……
没有依仗的皇子、公主,都不如妃子们养的小猫、小狗金贵。
“母亲不进来是对的。”周长生懵懂又肯定的接道。
如果这世间,只有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那她就必须留在外面照应,等一线生机。
知了见他明白,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很欣慰他能想明白,旋即又有点释然。
周长生还小,可他终究是未来掌权一方的静安帝,那种骨子里带着的敏锐始终都存在。
哪怕他说不出来原因,下意识的行为也会给出正确的答案。
知了望向他的眼神难掩微妙的变化。
大明宫没有天真,耳濡目染的那些事,潜移默化地催促着人快些长大。
片刻后,知了轻叹一声,摸了摸他的额头,说道:“睡吧,别胡思乱想了,娘娘是爱您的。”
知了从怀里取出那方帕子,塞到他手中,“娘娘的心全系在您身上。”
周长生虚虚地攥紧,点点头,又问:“姐姐,我会死吗?”
想到周长生的结局,知了摇头,违心的回道:“公主一定能长命百岁。”
周长生努力弯起笑: “我信姐姐。”
他的笑容透着虚弱,短短一番交谈已经耗费掉他本就不多的精力。
“睡吧。”知了哄道,“好好吃饭,好好吃药,就能战胜病魔。”
周长生点点头,闭上眼。
知了唱着记忆里的歌谣哄他睡觉,心里跟着童谣的音调松懈不少。
经过这一夜的简单交谈,她与顾美人、周长生之间的关系大约会奠下比较和谐的基础。
如此已经不错了,她是不会真的指望这对母子对她投注下百分百的信任。
合作的前提是有利可图,那么该保留的时候就必须保留,这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待周长生睡着,知了才起身,在外间随意打了个地铺躺下,左右睡不着,思绪跟着飘远。
百年,白驹苍狗。
她看着秦朝在静安帝手中短暂的兴盛,又极速的消亡。
而后新朝建立,休养生息,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她以为她会一直一直困在大明宫,直到魂魄消亡,却没想到一缕游魂也能有重生的机缘。
知了自问一生倒霉透了,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运气。
知了轻叹一口气,心里又喜又忧,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