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檐上才下一回新春雪,梁间又飞一对旧时燕,人间又早阳春天气。

    这日,三月初旬第八,杨氏命家人将园子花厅收拾出来,雪青的帐子门帘统统换成沉香色,柳枝儿插屏也换桃花,堂上摆画烛、阶前燃花灯,屏开孔雀,池眠鸳鸯,又叫来两个唱的,在厅中铺展开。

    辰时一刻,秦玉玞陪着她娘登门。

    娘儿俩一色的大红遍地金比甲,喜气洋洋,家人抬八坛酒、八匹杭州绫儿、金红绒金丝花、螺盒细果等,另随侍的两个美貌妇人,身上彩蓝衣衫,也是喜气,一齐进来和杨氏、云箫韶见礼。

    秦玉玞先头笑嘻嘻对杨氏说:“干娘,如今又要添个岳母名头,亲上添亲,”又说,“将来他舅舅来拜门,干娘不许疼他越过我去。”

    秦夫人道:“瞧你小油嘴儿,只顾嬉笑。”

    几人笑一回,又说一旁两个妇人:“是他父亲房里两个,胡乱见礼罢了。”

    杨氏叫:“二娘,三娘。”

    云箫韶脆生生接着叫:“见过二姨,见过三姨。”

    云府这头请的是杨家两位妗子、他大姑娘,也都见过,一行人往花厅去。

    秦玉玞走过来拉云箫韶的手,笑道:“今日要你忙叫人?小鸾筝儿呢?今日是她的好日子,她倒躲懒。”

    云箫韶拿扇子扑她:“像样儿?小定哪有姑娘出来见人,就是你家小郎难道今日来了?”

    秦玉玞笑道:“他舅舅可是想来,镇日就念叨小筝儿,在宫里见过一面儿,情是忘不了。”

    原来去岁中秋秦家的厚礼,不是应在云箫韶身上,是应在云筝流身上,秦玉玞单一个兄弟,双名玉珏的,相中筝流来。两家原本亲厚,年岁也相当,请保山冰人一来二往就把亲事定下。

    自然立时不能成,杨氏一心想多留小闺女几年,秦玉珏家里也是一般,不过是他家小郎身上只有个秀才功名,自觉不成器,配不上,立志说今年秋闱考他个三六九,届时再议亲迎事。

    即便两家心思不提,建州眼瞧战事未平,也没有即刻办喜事的道理。

    不过,小定的礼还是能办,找人历日看过,就是今日。

    到花厅落座,陈桂瓶儿携她一个姊妹磕罢头,鲛纱轻挎,玉阮同调,唱一套《好事近》“花底一声莺”,秦夫人连说好,各人赏下二两银子和一匹大红。

    须臾,厨房端来四色裹馅寿字雪花蒸酥,又端并蒂莲红豆汤,秦夫人笑得眼没缝,又赏灶上厨役每人一匹大红。

    杨氏笑道:“亲家恁地客气,也是见外。”

    秦夫人道:“亲家方是见外,落后也下降寒舍略坐坐。”

    杨氏应下,边上二娘方氏恭敬笑道:“夫人旁的日子罢了,不上十五日是正亲家生辰,莫不来贺?”

    秦夫人假意嗔道:“要你多嘴。”

    杨氏道:“哎,她来答话,你要说她,整好,十五你家乐呵,二十又她大姐生日,又好了。”

    秦玉玞直吸气儿:“罢么罢么,你每好日子凑堆儿。”

    杨氏笑道:“哪家好日子少你一个?”

    众人笑开,杯盏交错,其乐融融。

    云箫韶观秦夫人言行,修眉细眼,举止温柔持重,家里两个姨也不生事,好温克性儿,不觉替筝流松口气。

    但凡结亲,单看小郎一人儿,不足够。非要家中亲长一个一个看过,人品德行、言行举止,年高者是否慈爱,年小者是否恭敬,都要看,连同怎个待丫鬟下人也要看清,但凡对丫鬟非打即骂那么样儿的,必定没好货。

    落后杨氏拉着秦夫人家常,秦玉玞寻一个空儿,教云箫韶出来说话。

    两人前后脚出去,走到池水边上望水里打漂儿顽,须臾,秦玉玞道:“建州看要打完。”

    真的?那可是好事,战事早一天终章,百姓早一日安稳,谁知听秦玉玞又道:“隐王爷回来,想必就能重回东宫。”

    阿,先前建州年后开打,是时北上领兵最终是李怀雍。

    这数月间也不是没信儿听说,说隐王爷没领过武事衔,没想倒有领兵好手段,又读得好兵书,融会贯通,常有出乎敌军意料之举,几次打破建州部,上马能战、下马能治,朝廷邸报上完讲约台,民间都如此议论。

    云箫韶没吭声,手中一把鹅卵石掷出去,扑通一下子见沉,嘴上道:“好没意思,说谁不好,你要说那晦气的人。”

    秦玉玞脸上笑模样收起,叹口气,打袖子里摸出一枚笺子,言道:“非是我要提他,你自看看罢。”

    ?看什么?云箫韶一头雾水接过,展开来看。

    是一篇甚么文章,文辞极尽绮丽,辞藻之华、文思之巧,写尽一名远征男子思念妻眷之情。要说云箫韶肚里也通有些墨水,云父自小使她读书习文,只这一篇东西,怎么看怎么属上上乘文笔,更兼情思灵透,写得极好。

    可云箫韶心头一点疑问,预感极其不祥,问秦玉玞:“这是?”

    秦玉玞道:“建州前线誊回来的赋文。我家那个有个同榜的交游,如今在北京卫任指挥佥事,说守官将士多咏此文,诉思乡之情,也表心怀家国之志,又有人更谱的好曲,边关千里,咏唱不休。”

    云箫韶似有所感:“是什么赋,谁写的。”

    秦玉玞瞅着她,满腹忧愁:“说是战事最前沿传回来,是隐王爷亲笔,叫……”

    “你说。”云箫韶面上冷了,只教她但说无妨。

    秦玉玞道:“《怀箫赋》。”

    箫,哪个箫,再看一眼那笺子,文中多次提及“箫兮箫兮”,就差明写,云箫韶的箫。

    见她面色不虞,秦玉玞少不得出言宽慰。

    说几句,又忍不得提醒儿:“我就说,你要生气。他这张致样子,这还没传回京中,真传回来还得了?到时候你要打量,他凯旋,但凡到圣上跟前开口讨一个赐婚的赏,你不应?你父亲不应?他可是胜军之将,可是功臣。”

    那可真是,堂堂七尺男儿,刀风箭雨里走一遭,生死一线里走一遭,尽忠报国、保国安民,免使关内生灵涂炭,要什么赏赐都不为过,你云箫韶不答应?你云老大人不答应?

    当下两个商议几句,没有头绪,李怀雍这一手无赖,借天下生民之力,一时半刻还真没什么好法子。

    说两句,小定礼成,秦夫人领着秦玉玞等告辞。

    甚的劳什子《怀箫赋》,云箫韶恨不能撕个粉碎,但她又不是没历过事气盛的年轻小娘,没撕,原封不动呈到云父、杨氏跟前。

    原本还存着一分的担忧,二老别让这篇好文字给灌迷魂汤,真信李怀雍的深情,要是动摇可如何是好?没成想,父母亲比云箫韶还要深恶痛绝。

    杨氏一巴掌拍在案上,直说迫人太甚,要说他真是思念云箫韶,那你思好了,要给白纸黑字写成赋,还要谱曲传唱,传个六军皆知!不是逼迫是甚?要不是二十年当家主母身份培的好涵养,杨氏看没骂出些儿好听话。

    云父则说,这个隐王,既放和离,那是说定的一别两宽、再无瓜葛,如今作出这篇东西,岂非出尔反尔。

    这就好,云箫韶放下心,专心寻思对策。

    实在不成,只把旧话重提,脚儿抹油,奔蜀中投奔外祖罢了。

    ·

    这头云箫韶还没个定,那头时光不等人,转眼建州部兵败如山倒,隐王李怀雍追击,直追至黑水,收服建州。

    大军开拔回朝,捷报传回朝中,果不其然,一齐传回朝中还有《怀箫赋》。

    这一下,好么,打量谁是个瞎的?明晃晃一个“箫”字指名道姓,好了,云二姐已经定下忠勇伯家里小郎,云大娘子么,罢了罢了,云府门楣极盛一时的场面告一段落,再无媒人登门。

    李怀雍率军进城那日,说是百姓拥道,鲜花盈天,隐王爷骑一雪蹄大宛骓,银鞍照白雪,乌鞘显峥嵘,端的威风凛凛、一表人才。云箫韶没去看这个热闹,菩萨拜过千百遍,只求这人千万别再闹旁的幺蛾子。

    可惜,菩萨这回不肯渡她。

    或者,菩萨也遇降不住的孙行者。

    李怀雍回来,仁和帝大加奖赏,一例给提到每年两万石的俸禄,说此子“颇有太宗之风”,赐太宗武皇帝生前所用弓箭一副,极尽荣宠。

    如此人逢喜事炙手可热,人没在府里宴宾朋,也没各处饮宴走动,闷头只往云大人府前凑。

    孑然一身,随从侍从不带一个,赤着上身、肩背后头负一捆黄荆条,单膝往云府门前跪下,清晨上衙前来跪一个时辰,晚夕下衙以后来跪一个时辰,风雨无阻。

    他赤膊上阵,腰腹臂膀上青紫一条一条,伤痕累累清晰可见,走过路过行人看客,看得真真儿的,那些伤痕是甚?他一个王爷,从前位及东宫,还能吃谁打伤不成,这些伤处又簇新,一瞧就是此番打建州落下的伤!

    如此十来日,这日碧容来送账,云府门前简直过不得人,围得老热闹,只好打后角门进,进来直抚胸口:“哎哟,不得了,话要说杀人。”

    杨氏问她外间说什么话,她道:“都说隐王爷打沙场回来,九死一生,看身上那老多的创疤儿,都说……”

    她停住口儿不言语了,边上云箫韶道:“无妨,你说。”

    她一五一十照实学道:“说娘没个慈悲怜悯,冷心冷肺,不为着从前夫妻一场的情分,也要看着王爷勇赴国难的面儿。”

    云箫韶听了,手中帕子攥得死紧,指尖儿嵌进掌心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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