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我回来了,带着那刻入骨髓的屈辱记忆。

    一看到前方那条能通往我久别十三年的家乡的岔路口,我的胸口就奔腾起热辣辣的洪流,我并不是思念家乡带给我的温馨情感,而是在为接下来的炫耀能带给我的满足感兴奋不已。

    不过才十几年的功夫,家乡原本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就变成了宽敞平坦的大道。我开着新买的白色奔驰敞篷跑车,沿着这条熟悉又陌生的环山公路缓缓前行。高大的山依旧绿得我双眼刺痛,以前一片荒凉的公路边建起了一座座规格相似的楼房,这些房子统一用黑漆白面装饰,像复制品一样稀稀落落地在路边生根。

    阳光灿烂,我的内心也雀跃不已,一想到我这般闪亮登场将给镇子带去的冲击,我握住方向盘的手心也兴奋起来。

    听说,这些年,镇子因地震重建和古代遗留下来的一些历史文化景观受到政府的重视,如今已被打造成一个古镇景区。可我并不觉得这能给坐落在半山腰的小镇带来多大的财富。闭塞的地方再怎么发展也依旧狭隘,就跟人的眼界一样,如果始终关在狭小的屋子里,能看到的只能是偌大世界的一个小点。

    一路上,我成功吸引了无数好奇又充满惊叹的目光,每一个注视我的人都滋养着我内心的得意情绪。临近街道入口时,我瞥见从对面走来的刘明丽,她穿着一条黑白竖条纹的连衣裙,花白的头发盘在脑后,皮肤虽然苍老了许多,但走路时那种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以及挂满脸的自以为是丝毫没有变化。我初中与她女儿白曼文有过一段孽缘,每次她看见我都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仿佛我就是个会带去噩运的瘟神,并时不时叮嘱她成绩优秀的女儿离我远点。我曾听到她私下里对我进行的极其片面的评价,不仅说我是又胖又丑的劣等生,还说我智力有问题。

    我一脚踩下刹车,将头探出车外,并用甜甜的嗓音故作吃惊地喊道:“刘阿姨?”

    刘明丽停下脚步,困惑地盯着我。

    “我是艾秋啊!您忘记了?”

    刘明丽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我的胸口溢出股股得逞的愉悦滋味。

    “你不是失踪了吗?”刘明丽吃惊地说。

    “我好端端的在这儿怎么会失踪?”我露出甜美的微笑,以我现在的姿色,绝对能让镇上一半的人瞪瞎眼睛。这些人绝对想不到,曾经那个被所有人嘲笑的矮肥丑会长成婷婷玉立的白富美。

    “看来,这些年你过得很滋润啊!”刘明丽边说边打量我的车,“虽然你害苦了一群人,”她的眼神又回归之前的高傲,“但回来就好。”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很冷淡,说完她便继续往前赶路了。

    刚才满溢我心的愉悦瞬间就被显摆失败的不快取代,我真想冲下车抓住她的手臂大声问她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让她说清楚我害苦一群人的依据。吃尽苦头的人明明是我,她有什么资格妄下定论。

    这种人不过是在维护她最后廉价的高傲罢了,我何必跟她一般见识。我必须压抑情绪,这次回来,我要以最完美的姿态向所有曾看不起我的人证明他们对我的评价全是错的。我还要让那个八年来一直扎在我心口的人看到她和我之间天上地下的差距,我要让她羡慕,让她嫉妒,让她痛苦!

    这时,一个黑影突然挡住晒在我身上的阳光,我一抬头,就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柳叶状的眼睛里透着不悦,右边眼角点着一颗扎眼的泪痣,黑黄的皮肤闪着油光,高挺的鼻梁冒着汗珠,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地说:“后面还有车要经过,这里不能停车。”

    我这才注意到前方有辆小货车正在卸货,我停车的位置刚好堵住本就很窄的街道。

    “不好意思,我马上开走。”我心里虽不痛快,但还是对他露出抱歉的微笑。他转身离开,我透过后视镜发现他钻进后面的皮卡车驾驶座内。我启动车子缓缓前行,脑袋里却总闪出男人那双锋利的眼睛和那颗扎眼的痣。他长相普通,一副苦力工人的模样,阳光下的败色灰T恤上浮动着细小的微尘。

    镇子的街道建设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离家时的街道又脏又臭,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堆垃圾。那时还没有安装地下排水管,家家户户的污水都倒在门口的污水沟里。一到夏天,整条街都充斥着恶臭与嗡嗡乱叫的苍蝇。一间间木板搭成的房子歪歪斜斜的连在一起,隔断户与户的木板间留着大小不一的空隙。

    我突然想起以前母亲和邻居吵架时各自拎着水桶,透过空隙用水瓢舀水互泼的情景,觉得有趣的同时愧疚之情也击打着我的心。我冲着那股不服输的恶气,抱着不闯出一片天地绝不妥协的决心在外面呆了十三年,这期间,我一直没和家人联系。如今,我衣锦还乡,他们一定会以我为傲。

    现在,街道两边的房屋已经重新修建,并以古镇该有的古韵风格进行了外部装饰,深棕色的木门和镂空木窗,棕白相配的墙面,红红的灯笼挂在每家每户的琉璃瓦檐两端,除了高低宽窄不等外,相同的规格让人很难记住各家房屋的位置。街道变干净了,污水沟早已被地下排水管取代,坑坑洼洼的街面也被雕琢过的石板铺满,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历史底蕴。

    与此同时,我家存在过的痕迹也消失了。我的车行驶到记忆中大概的街区位置时,那里的木板瓦房早已被三层楼房代替,一切都显得陌生又充满怪异气息。天很热,街道上的人并不多,许多人都敞着门在自家屋里吹着风扇歇凉。我靠边停车,让身后的车过去,然后下车走到旁边的屋子询问我家的情况。

    屋子里的确很凉快,一个又胖又矮的妇女双脚搭在茶几上瘫坐于沙发打瞌睡,电视机的声音很大,风扇呜呜地响着,我轻轻敲响木门,妇女蓦地睁开双眼。我仔细端详她的脸,企图在她身上寻找熟人的姿态,想趁机显摆显摆,可她却是一张完完全全的生面孔。

    “大姐,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礼貌地说,“请问你知不知道艾先勇家在哪里?”

    “艾家,”妇女似乎还未完全清醒,她缓缓将脚从茶几上收下来,然后揉了揉眼睛,“就在这斜对面。”

    “就在前面么?”

    “嗯,我指给你看,不过他家现在应该没人。”说着,她起身走到门口,我紧随其后,只见她伸手指着对面那排房屋中那栋紧闭着大门的楼房,低声说:“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要去观音阁祈福,下午才回来。”

    “为什么每年都去祈福?”在我的印象中父母并不信佛。

    “好像是为失踪的女儿。”

    我的心被利刺猛戳了一下,想说点什么,话语却堵在了我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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