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越走越偏，两侧的房屋十分破旧，不远处是个水泥厂，这一带分布着不少陈年厂房宿舍，又因年久失修，连墙面都泛着一层道不清说不明的黑灰色。

    分明是大白天，阳光却已经被这些建筑给遮去一大半。

    这时一个肤白肉嫩的女孩走进来，简直像童话里的小姑娘闯进遮天蔽日的深山野林，那些躲在窗户后面的眼睛一双双或好奇或试探地打量过来，密密麻麻。

    就算是黎鸣，在绿藤街生活了好几年，也没到过这附近来。

    但贼船已上，黎鸣小心睨着黎樱樱被被昏暗光线笼罩住的小白脸蛋，压低声音说：“大佬啊，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搓搓手臂，有点发怵。

    “我听说，我也是听说哈，有些妖怪就喜欢生活在这种地方，阴气重，血腥味又重嘛。”

    “这里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人又穷，时不时有人失踪缺胳膊少腿，又没有管理，无人上诉，杀个人顺着河边逃跑，一路游到对岸的七沙湾，然后直接坐船逃跑出国，杀人毫无成本，好危险的，要不、要不让我先回去？嘿嘿，下次再来帮你……”

    “不行。”黎樱樱毫不留情拒绝。

    “为什么？！”黎鸣失声叫出来，“你知道我一天不卖鱼要损失多少钱吗？你养我？”

    黎樱樱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她的脸色有些发白，沉默片刻，不动声色朝黎鸣身后躲了躲，然后小声说：“可是这里好黑，会不会有鬼？”

    黎鸣：“？”

    她扫了一眼旁边一栋老楼，只见一个身着红衣，面若死灰的老人死气沉沉地站在阳台处。

    黎樱樱心头一颤，立马收回目光，眉头紧皱，表情严肃，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全天下都知道我那么笨，现在我要查案，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你那么聪明，正好过来帮忙，到时杀人案水落石出，警方可能会颁发锦旗，我和你一人一半，你可以把它摆在摊子前，从今以后你就是人民的卖鱼佬，买鱼的人自然源源不断，你一定不会拒绝这种好事对不对？”

    说完，她忍不住又瞟一眼。

    老人已经消失无踪，只有窗台飘着一件湿漉漉的红色大棉袄。

    黎樱樱只觉得自己头皮微微发麻，人是人，妖是妖，两者看得见摸不着，大不了动手就干，可是鬼不同，它们来无影去无踪，看不见摸不着，能出来飘荡的都满心怨恨要复仇，和她又不是同类，好吓人的。

    黎鸣面无表情，人都麻了，一眼看穿：“可是白师傅你又不怕？”

    “白师傅为什么要怕？”黎樱樱睁大眼，“我又不是不认识他，熟人见熟人，再说，一只新鬼，坏事的打他魂飞魄散就是。”

    黎鸣：“……”

    啧啧啧，妖怪就是妖怪，看看她，一双眼睛澄澈又干净，一张脸蛋天真又可爱，说出了多么冰冷残酷的话语。

    两只妖怪在后面嘀嘀咕咕。

    林秀心在崎岖的小路上七拐八弯，这段路是整座港城最穷的路，垃圾堆积在脚边，空气里也布满酸臭味，或许还有死去尸体的味道，如果是晚上，连灯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就连林秀心这样的老人，也好几次遭遇打劫暗算。

    但她身无分文，只有一条烂命，后来连歹人也索性对她视而不见。

    搬来这里几年，她已经对这里十分熟悉，怕那位小千金跟丢，林秀心还故意走走停停，走到一段就要停下来等她。

    结果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根本就是多此一举，无论她走到哪里，那位小千金哪怕和绿藤街的卖鱼佬东张西望漫不经心，也始终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

    林秀心悄悄偷看她一眼，心情十分复杂。

    整个港城都知道黎家四小姐是个傻子，可当时那个样子，一人击退众多记者和捣乱的人，又敢说出七天破案的话，难道这位小千金，真的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大神通？

    幸好这一段路没有太长。

    很快，就来到了绿藤街的尽头。

    这里与河岸相连，据说每年都有不少人投尸于此，河水污浊黑暗，可能是冤魂游荡。

    黎樱樱和黎鸣对视一眼，不明白林秀心的用意，他们跟着里林秀心走出巷子，左看看右看看，只见河岸边搭建了不少塑料棚子，用竹竿支撑，有些东倒西歪，根本支撑不了一阵风吹。

    即便如此，棚子下面依旧稀稀拉拉摆放着一些锅碗瓢盆，“富裕”一些的甚至还有棉被枕头，“贫穷”一些的则是不知哪里拣来的破烂木凳，勉勉强强也算是一个“家”。

    但寻常人不会住在这种地方，更多像是天桥底下的流浪汉。

    可流浪海四海为家，根本不需要在某个地方固定居所。

    更何况，这里看起来不止一个人。

    林秀心说：“就是这里了。”

    黎樱樱没有应声，直觉告诉她接下来大概会有事发生，果不其然，静待几秒后，一道声音忽然从角落处传来：“阿秀姨，你说的就是她？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阿秀姨，我知道你心急，但也不必这样戏耍我们。”

    这道声音之后，是更多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无数躲在暗处的虫子终于从看不见的地方钻出来，事实也是如此，除了不是虫，只见巷子拐角处突然走出来几个人，接着河岸树木根旁被当作垃圾扔掉的箩筐，箩筐掀开，里面竟然也藏着个瘦成排骨的青年，还有那边废弃拖拉机的底部、乃至树木背后……

    好像每一个地方都能钻出一个人来。

    每一个人都枯瘦如柴，表情麻木，只有一双双黑漆漆的，隐隐蹦着火焰的眼睛在昭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且还不是一群“普通”的人。

    黎鸣登时脸色大变，好半晌才咽下喉咙里的骂声。

    顿了顿，他挤出声音对黎樱樱说：“妖怪的命也是命，大佬答应我，下次不要再找我做这种差事好吗？看看他们，身无几两肉，一个个钻出来，像恶鬼附身。”

    黎樱樱沉默片刻，小声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恶鬼附身呢？死去的冤魂得不到安息，总要找人求助的。”

    黎鸣一张堪比明星的英俊面庞顿时大惊失色：“什么什么？鬼鬼鬼、鬼附身？！”

    黎樱樱回给他一个眉眼弯弯的笑容，接着便走上前去，正面迎着这些从角落里出来的人，说：“不是阿秀姨的错，应该是我感谢她，如果不是她，我还不知道，当年的死者……竟然还有这么多家属等着真相大白。”

    话音刚落，除了黎鸣一脸茫然，其余人尽皆脸色骤变。

    一开始说话的那个中年男人，右臂断了一截，头发也留得很长，似乎许久没有打理，一双阴鸷的眼睛藏在凌乱的刘海下，注视黎樱樱时满是愤怒和不屑。

    然而在她说完那句话后，那双眼睛顿时变了，他看看林秀心，又看看黎樱樱，然后才郑重地走到黎樱樱面前，眼神打量，表情却重新变得认真起来。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年过去，那桩案子被人遗忘，而我们，更是不被人在意。”

    他回头看了一圈其他人，语气苍凉：“哈，最初一年，那桩案子轰动全城，那些记者踏破门槛，一个个故作热心，找我们仔仔细细询问细节，我们以为他们真心实意要我们破案，结果……”

    他笑出声，“在报纸上说完我老婆懒惰，如果不是偷懒不去工厂，就不会被杀死，害我老婆被所有人一顿好骂，他们赚足了钱，不久后就销声匿迹，除了一班警察还在勤勤勉勉调查，后面，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件事，甚至再过两年，这些案子也只有零星线索，始终找不到真凶，可能连开始认真的那群人，也已经放弃。”

    被人遗忘，那他们就自己去找。

    死去的都是他们最重要的人，倾尽一切也要找到真凶，于是愿意的人便聚集在一起，仔仔细细回忆线索，不放过一丝可能。

    有钱的花钱，有力的使力，巧的是，他们都不是什么有钱人，最后越来越穷，变卖家产，来到城市一角，哪怕过上流浪汉的生活，因为影响到别人天天被驱赶，也要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但他们能找到的线索，别人也有。

    难道这世上真有杀人于无形的变态凶手？

    然而这时，他看见那个林秀心带回来的小姑娘定定地看着自己，然后说：“你是张怡的丈夫方向锦，你们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五年前，你和张怡从河岸那头坐船来到港城，因为你听说港城一位富商正在高薪聘请帮手，要求会一些手上功夫，你和那位富商在清河滩见过一面，当时他被混混骚扰，你救过他一命，所以你的机会很大，一旦聘上，你和张怡未来或许可以少奋斗十年。”

    “况且港城比清河滩发达，张怡可以在服装厂找一份工作，很快，富商认出你，你也顺利当上他的帮手，你高兴地跑回家，想告诉张怡这个好消息，甚至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一辈子不去工作，你要养她一辈子。”

    “可这个时候你还不知道，张怡正在这个城市的某一角，遭受了怎样的虐待。”

    “她失踪了，而富商因为生意上得罪人，常常遭人暗算，你因为担心张怡，打斗时走神，被人砍断一只手。”

    “后来……很多天后你终于找到她，竟然是在垃圾堆里，张怡的身体不翼而飞，只有一颗腐烂的头颅，被人随意扔在巷子一角垃圾堆的箩筐里。”

    “最悲惨的是，你心神俱裂地回到家，然后才发现张怡生前在枕头底下给你留下一些惊喜。”

    “底下藏着一封信，信上写着，你们两个都快四十岁的人，本来以为这辈子都生不出小孩，你也做好了和张怡不要孩子过一辈子都打算，却没想到，她肚子里竟然有了你们两个第一个孩子。”

    “她很想告诉你，但是你最近太忙了，所以她要去找你，要亲自去告诉你，可如果你先回到了家，而她又不在，那么，你可以从信上知道这个好消息。”

    “但结果却是，你这一生永远地失去了张怡。”

    说完，黎樱樱微微歪着脑袋笑，阳光下的小卷毛特别蓬松，“我说得没错吧？”

    她又看向后面的一对姐弟，“还有你们，上面本该还有一个哥哥，但哥哥被凶手杀害，父亲伤心欲绝，心脏病发，一连失去两个至亲，母亲也在不久后上吊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