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疾风骤起,树枝被拖拽得左支右绌,窸窣窣摇落一地红绸灯笼。

    红绸在泥面上卷了几遭,染上零落的尘土。而落在沈之湄脚前的那盏描花绘寿的灯笼,早在柔韧的枝条抽打中支离破碎,徒留“嗤嗤啦啦”几声哀鸣。

    沈之湄顿了一顿,旋即不回头地快步走开,只余一道纤弱却挺秀倔强的身影。

    她一路都在揣测外祖母病情如何,又因何抱病。思前想后半晌,她推测多半是应酬交际过于劳心精力不济,引出了前番病症。

    到寿喜堂时,她动荡不安的心神已恢复沉静。

    里屋,或站或坐了几个人,二老爷陈准肃穆着脸站在床榻前三两步,盯着须发皆白的张老大夫诊脉。不一会张老大夫缓缓收起右手三指,示意陈准外间说话,沈之湄给忧心忡忡的王妈妈使了个眼色,见人悄没声跟出去,便侧身到钱氏跟前招呼。

    二房太太钱氏拧眉坐在一旁铺有厚棉垫的圈椅中,见着沈之湄招她靠近,压低声道:“莫急,想是老毛病犯了,你大舅舅和大舅母并几个弟妹现正在前头赔礼送客,一会儿就来。”

    沈之湄点头不语,踱步到床畔。

    雕绘着百子千孙石榴纹的檀木床上铺着细软的绒毯,陈老夫人平躺在上,盖着一床降红色葫芦藤蔓镶寿字不断纹的锦被。她双眼紧闭,面色苍白中透出微微的青,双颊深凹,眼下泛着沉沉的黑影。

    躺在这喜庆喧嚣里的外祖母人却显得越发憔悴。

    沈之湄心猛地一揪,鼻尖涌上如潮般的酸意,眼尾瞬时濡湿。

    燕僖用棉帕替陈老夫人拭了拭额头,随后不动声色地轻扯一下沈之湄衣袖,尔后转身去次间换洗棉帕。

    沈之湄瞥了一眼正闭目养神的钱氏,轻脚跟上。

    她缓步走到燕僖身旁,低声道:“前些日子外祖母身子便已大好,今儿一早还好好的,怎么忽然便倒了。是累着了,还是其他?”

    燕僖一面在水里绞帕子,一面探身贴到沈之湄耳侧,压着嗓小声恨道:“老夫人今儿兴头一直挺足,翠韵苑的小梨花正唱着《麻姑献寿》,老夫人听得高兴,方令人送了赏,便有个毛毛躁躁的小丫头闯进来,叫喊着有人落湖溺死了……老夫人一时闪着,便有些不好,回寿喜堂阖眼便睡了。”

    沈之湄面拢霜雪,眸色寒凉,沉声道:“知道是谁溺水么?”

    燕僖凝神想了想,犹疑道:“……听名儿像是瑕姑娘院里的,当时奴婢着急老夫人,便未多留意。”

    沈之湄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她当即便领悟了,赵氏这是构陷不成,为防她向外祖母告状,事情败露牵涉她,索性先发制人杀了那丫鬟灭口,来个死无对证!

    如此一来,沈之湄若紧抓被害一事不放,势必会扯出她曾和那丫鬟同到湖边,且独自先行离开,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又会以此滋生出怎样脏污的流言,她当下便能猜度个七七八八。

    沈之湄心头起伏如潮,一阵委屈悲愤,忍不住咬紧下唇。

    燕僖见她面色沉肃,小心唤了句:“姑娘?”

    沈之湄牵了牵唇,抬起一只手,对面含忧色的燕僖道:“先出去听听大夫怎么说。”

    张老大夫已留下方子由陈准送出门,钱氏在外间轻声细语指挥丫鬟们关窗煎药,王妈妈疾步到沈之湄跟前,附耳低语:“老奴听张老大夫的意思,老夫人前些时日风寒月余本就损了气血,身子骨虚弱,尚需温养,可今儿乍喜乍惊,情志淤堵,诱发了心疾。菩萨保佑,暂无大碍,如今只需喝些益气补血的汤药,舒缓心境静养。”

    王妈妈如释重负般吐口气,继续道:“张老大夫临了交代,老夫人今朝有了年岁,平素且得好生将养,除却周全衣食,紧要少思少虑,心志疏阔方是长生之道。”

    沈之湄紧紧握住手,整颗心跌在沁凉的冰水里挣扎。

    外间忽起喧嚣,几息后,赵氏领着一群人进了门,望见沈之湄似模似样笑道:“湄丫头的腿脚倒是快。”

    赵氏这话听着似乎是一句无关痛痒的调侃,实则沈之湄知晓,大抵是她对自己撕开她圈套出逃气得厉害了,这才甫一见面便话藏机锋,夹枪带棒。

    沈之湄狠狠捏着一片冰凉的掌心,摆出一脸赧色,垂首低声道:“外甥女是个不经事的,闻听外祖母卧病乱了心神,顾不上其他,便横冲直撞跑来了。”

    赵氏行至床前掠了几眼,接过钱氏递上的药方,问了安排,又疾言厉色敲打了一遭寿喜堂的丫鬟仆妇,就将沈之湄叫到次间。

    屋里正中立着一个银鎏金字双寿双耳鼎炉,炉内散着烟蒙蒙的雾气,炉旁临窗有张矮榻,赵氏端坐其上,掀眼打量几步外亭亭玉立的沈之湄。

    淡薄的天光里,少女脸庞朦胧秀丽,一双眸子明媚璀璨,像揉碎了皎月清辉,也像春日细雨中潺潺的江波。她身姿宛然,穿着明紫色素面襦衫,藕荷色绣垂叶兰草湘江长裙,一条浅碧绣金的腰带将纤腰束成一搦,弱质楚楚,像绽放在茫茫白雪中一支柔而韧的红梅。

    确是个风姿婉约,无可比拟的美人。

    可惜了,她们没有做婆媳的缘分。

    赵氏耷下眼睑,啜了口茶,悠悠一叹,道:“湄儿可听着了,今儿有个不知事的丫鬟投湖了?”

    沈之湄面上浮起一丝错愕,恍然摇头。

    赵氏的目光钉子般钉在沈之湄面上,语调却低缓:“听人报,那丫鬟跳湖前曾去花厅找过你。”

    沈之湄怔了一瞬,面色片时惨白,急切地磕磕巴巴解释:“那丫鬟是瑕表妹院里的,她到花厅寻我说瑕表妹起热了,我忧心表妹身子便想去瞧瞧,路过湖畔,孰知那丫鬟竟假借摘花之名,欲推、推我入水……我、我当时怕极了,摸了块石头砸她,趁她没反应过来才张皇逃开了……大舅母她落水和我无关的,真的和我无关,我还听见她爬起来追我了……”

    赵氏必已从那丫鬟口中得知细节原委,她若撒谎反令赵氏警觉。当前与她撕破脸皮百害而无一利。

    赵氏一双冷厉的眼眸牢牢困住沈之湄不放,口中却温声循循善诱:“之后你又去了哪里?”

    沈之湄低垂的眸底有些沉凝闪烁:“我在花厅多喝了两盏茶,回沁芜院后犯了头晕,便在榻上歪了一会。”

    听罢,赵氏内心的疑窦消减大半,这丫头应未洞悉这件事后的真相,她之所以能逃脱,实则是运气使然,底下人先是估错了迷药发作的时辰,那丫鬟在后又粗疏大意露了行迹,让她生出防备,寻机反击脱身。

    赵氏眸中涌上几分不悦和愤懑,随即又收敛回去,她唇角噙着柔和悲悯的笑意,拉着沈之湄的手挨她身旁落座,和善关切道:“现下可还头晕?”

    沈之湄微微摇头,半晌,她煞白着一张娇嫩嫩的脸,睫羽颤颤巍巍,自言自语般迷惘失措道:“我实不明白她为何要加害于我?我却都不知她叫什么名儿,更是真个记不起何时得罪过她……或是她替旁人出头?可我又做了哪般伤天害理的事,竟是想置我于死地……”

    沈之湄侧脸望着赵氏,目露水光,悲戚哽咽:“如今,外祖母卧病在床,再受不得惊扰……可这事攸关性命,我不知道要不要说与她知晓……我该怎么办?大舅母我该怎么做才好?”

    赵氏将她搂紧怀里,温和拍扶道:“好孩子,别怕,大舅母还在呢。这丫鬟老子娘尽没了,先时定下娃娃亲的表哥又掉头令娶,她早已存了死志,今儿多半是她一时迷了心窍,才行此恶逆之举。你且宽心,咱们伯府绝不容这等以下犯上的奴才!”

    沈之湄望着赵氏,眼中不加掩饰地流溢出孺慕之色,只藏于袖里的玉白手指深深扣进掌肉之中。

    “人死事销,那丫鬟既已死,内情如何再问不出,若一再追究查问,你和她曾一同到过湖边的事便免不了被那蠢钝无知之人一再嚼嘴,不论事实如何,沾上阴晦之事,俱都会妨碍你声名。”赵氏耐下心,徐徐诱导,“而今先把此事掩下,待风波平定再暗地里慢慢询查。这事有大舅母在,必会查明真相,让你安心。”

    沈之湄轻垂下眼帘,放低声音,轻轻道:“还是大舅母思虑周全。”

    终于,赵氏说出最终目的:“老夫人身子骨弱,咱们便等查明真相后再一并告诉她,免得她跟着忧思。湄儿觉得这般安排还可行?”

    赵氏当沈之湄是一无所知的天真弱女,惊魂失措之下只能任由她摆布。

    如此,正好。

    她低头靠在赵氏肩上,婉转柔弱道:“都听大舅母的。”墨点的眸子却沉静如淬了冰的湖。

    赵氏心下一宽,搂住沈之湄笑叹:“……好孩子。”

    此时的沈之湄依偎在赵氏温热的怀里,心头却如同淋了一场冬雨,冷得打颤。

    赵氏一计不成,近段时日极可能会再生歹计,那么她该怎么回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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