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一礼规整端方,却轻灵婉约,浑然雅致,从微曲的颈项到削直的背再到舒展的裙摆,一条流线似柔风吹起的水纹,秀美娟好。

    因今儿是外祖母寿辰,沈之湄上穿浅象牙色绣雪里红梅褙子,下着杏子红素面湘裙。她安静垂首,泼墨长发细软似鸦羽,将面色映衬得愈发苍白,日光绕过廊顶伸展的藤条枝叶倾洒而下,一点点碎光落在她嫣红的眼尾周遭,晶莹绚丽彷如飞溅的泪珠。

    她此刻的形容称得上狼狈,鬓发微散,失了一侧的耳坠,袖口、裙摆都沾有泥色污块,如此却未损害她的姿容,反多了几丝油然的楚楚之态。

    轻风拂面,沈之湄忽觉鼻端一股隐约檀香,继而头顶响起一个极温醇的男声:“姑娘多礼。”

    一道极具存在感的目光定在她身上,不轻不重,却好似将她一层层刺穿,直望进心里最深处,洞悉她湮埋的心思。

    在他眼前,她宛若透明般。

    沈之湄浑身一紧,抿唇深吸口气,屈膝又一礼:“方才小女无意冒犯了阁老,敢请阁老恕罪。”

    程晋安低笑了一声:“无妨。”

    轻声道谢后,沈之湄才不动声色地略抬了抬眼。

    只见程晋安单手负立,直裰由靛蓝换成石青,身后跟了两二十多岁的随从,一个眉眼活泛着鹦鹉绿潞绸袍子,一个肃眉冷脸着石灰色棉袍子。

    程晋安温和的嗓音仿佛漫不经心般问她:“令堂名讳是?”

    令沈之湄飘忽的昏眩已渐次消褪,可撕裂般的头疼仍未饶过她,她强自忍下扶额的冲动,低眉敛神回道:“家父沈怀文,启泰十九年一甲探花。”

    “沈怀文,是他?”程晋安淡淡反问了句,却让人听不出其间意味。

    沈之湄轻轻颔首:“是。”

    程晋安顿了顿,又道:“沈姑娘,可要替你寻来丫鬟仆妇?”

    沈之湄微微偏过身,低下眉眼,心中浮上丝丝怅然,声音轻的如同一缕缥缈的烟:“……不需了。”

    碧枝、云柳不知在何处,外祖母处人多眼杂,容易节外生枝,而且外祖母近来身子骨不大康泰,万一惊扰了她老人家也非沈之湄所愿,最紧要的是大舅母正在寿喜堂侍候待客,大舅母……幕后主使除了掌管中馈的一府主母谁能同时指挥得了内外院的丫鬟?再者,她之前也曾觉察大舅母望向自己时,不经意流露出的挑剔眼神,现在回想起来,一切早有迹象,比如近段时日大舅母在陈玉珠针对自己时的放纵,而今早的冰糖燕窝便是最好的事例,毕竟管妈妈是大舅母自赵家带来的陪嫁,几十年的心腹老人了,最知她心意。

    至于去寻畹芙居或者他处的丫鬟仆妇也不可行,她要如何解释为什么只身闯入畹芙居呢,更难以辩白的是为什么只身闯入程阁老所在的畹芙居,倘日后流传出去,不定会编排出什么不堪流言,而流言这柄无形利刃的威力她已在回溯里领教过了,摧心折肝般的痛,她实不敢再掠其锋芒。

    沈之湄正要行礼先离开再计较其他,忽听程晋安和煦道:“沈姑娘若是不急,不如先进畹芙居喝杯茶,略作休息。”

    仿佛是瞧出了沈之湄的顾虑,他又道:“姑娘且安心自便。”

    这话说得风轻云淡,却莫名有股言出如山的力量,让人由衷地坚信他的话必会落地成真。

    沈之湄拿眼觑向程晋安,却一眼撞入他似藏了片海般幽深广阔的眸子里,直让她几息失神。

    程晋安温温然一笑。

    面对这样一双眸子,沈之湄斟酌片刻,迟疑应下:“如此……多谢阁老。”

    畹芙居自外祖父过世后再没人住进来,每旬遣下人洒扫庭院擦拭门窗连廊,只外祖母寿辰前夕,会将畹芙居从里到外彻底清扫一遭,幔帐窗帘、地毯花卉也换上崭新的,且外祖母生辰当日,四门俱开,并散开所有下人,待外祖母夜里来此静坐,或与外祖父叙话。

    因此,再没有比畹芙居更适合此时的沈之湄了。

    预料之外遇上程晋安,她本已决定退走,虽然这是南安伯府,可遇上势大如程晋安这般的权信之臣,作为一府之主的大舅舅也要略退一步恭敬作陪,更何况她一个借住在此的外甥女。程晋安能入畹芙居,总是由大舅舅张罗的。

    却不想,程晋安会说出那样一番话。

    安心……

    沈之湄确实也想不出比畹芙居更僻静太平的地方了,她怕也无力再找他处。程晋安一朝阁老,又怎屑于瞒骗她一个区区小女子,再则他醉心朝政,于男女之事上素有清名,纵然她容貌惹眼,但以程晋安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何等样的美人没见过,又岂会在意一个她?

    不用程晋安吩咐,程平已机灵地前行一步支开院中其余下人。

    沈之湄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姿,敛衽一礼向程晋安道谢,然后又摇曳后退两步转身,宛若风吹过的一株含苞待放的荷。

    沿回廊穿过假山荷池,不一会儿侧入庭院,院子靠南有一屏雕刻莲叶荷花大理石照壁,古拙粗犷却不失舒阔别致,乃老伯爷一凿一斧亲刻而成,也是送与夫人的寿辰礼,正房前种一颗高挺繁茂的大榕树,树下设有石桌石凳,沈之湄进了东侧厢房,一路果然未见其他人。

    她将门关上,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又吃了两块软糯的枣糕,门外程平敲了两下门,恭敬道:“沈姑娘,东西我给您放在门口了,时间紧只找来温水棉帕和一对粗陋的镜梳,还请您见谅。”

    沈之湄轻声道谢:“有劳你,已是尽够了。”

    程平略顿了顿,才回了句“不敢”走开。

    自家爷于女色上一向淡,从不踏足秦楼楚馆,也不蓄婢纳妾,对先夫人敬重有之,却无男女情丝。自家爷惯来喜怒不形于色,旁人难从他面上窥探出什么,可他和程宁自幼侍候他,一起经历浮浮沉沉,还是能瞧个三四分。今儿自家爷就很不对劲,竟然主动开口帮扶这位沈姑娘。

    确实相当不对劲!

    他再没见过比这位沈姑娘姿容更美的人,仿似桃夭杏芳,又若晨曦皎月,撼人心魂,那把嗓音也动听得很,既轻且柔,似泉涧溪流,却又蕴藏了几分勾缠动人的绵绵之意。

    只不过,他怎么听说这姑娘她有婚约在身啊?

    “哎。”程平不由地幽幽叹了一口气。

    沈之湄打开门,门口已搁下一盆温水,并一柄小圆把镜和一把牛角梳,显是从哪个伯府仆妇处借来的,对此沈之湄毫不嫌弃,带着十分知足感激,一一取回屋。

    沈之湄在大理石镶花梨木的菡萏纹圆桌前坐下,举起圆镜,巴掌大的镜子里,一寸寸映照出她的窘迫狼狈。因她皮肤格外白皙,便衬托得眼尾鼻尖的一点红愈加醒目……和可怜。

    这件事里,大舅母是主使,那么大舅舅知道大舅母的筹划吗?赞成,还是默认她行事?大舅舅虽非外祖母亲生,却因姨娘早逝抱由外祖母抚养,一直对外祖母极为恭顺敬慕,且这桩婚约又涉及母亲临终嘱托,大舅舅当不会轻易毁约才是。大舅舅对她自来满意疼爱,沈之湄思索半晌,也未回想起他意图悔婚的蛛丝马迹。

    还有……表哥呢?他又知情与否,参与与否?

    再有,大舅母为什么要悔婚?只单纯不喜她,还是更中意其他豪门贵女?若如此,又是谁?

    ……

    她该怎么办?

    沈之湄强忍头疼,把散落的鬓发重梳回发髻,又将衣裙上的泥污清理洁净,终于枕臂侧躺上窗前的矮榻暂歇一会儿,思绪却片刻不停。

    她难免想到方才,想到程晋安。

    当时,他既不问她为什么突入畹芙居,也不问她为什么形容那般狼藉失措,只问了她是谁,面上更是从未显露一丝丝异色,自然而然地给了她一个体面的台阶,她也借此自欺欺人般保住所留无几的脸面。

    念及此,沈之湄支离冰凉的心蓦地氤氲出些微暖意,顷刻鼻端又莫名泛上一股酸气,一阵难以言喻的委屈猛地漫延开来,很快澄净的眸子也蒙上水光,她仰了仰脸颊不肯让泪落下。

    没多久,沈之湄便因心绪乍起乍伏耗尽气力而陷入浅眠,一炷香的光景又倏忽转醒。

    为防她意识尽失,无力挣扎溺死湖中,她所中迷药的药力不强,这会儿歇息时间虽短,却让她恢复少半精气,心境也大略平和,沈之湄不再耽搁,收拾停当,便推门而出。

    湛蓝的高空上,一轮灼灼的金乌斜挂,初夏天儿渐热,正房前的那株大榕树,枝头新绿披上一层层深衣,一个身影儒雅疏懒,正坐在这片青翠浓阴里,举杯品茗,闻声徐徐望向沈之湄,茶气氤氲,弥漫着他的面孔,隐隐绰绰叫人瞧不真切。

    沈之湄趋步朝他走了过去,然后驻足。与他,一个站于光里,一个坐于影中,遥遥相隔五六步的距离。

    她这会儿才全然看清程晋安的面庞,一双瑞凤眼湛然流过神光,挺直的鼻梁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峰峦般的暗影,当得是俊逸温雅。他瞧着像是二十来岁,可不论是他藏云搅雾的眸子,还是萦绕周身的沉凝气势,以及那份越了年纪的沉稳从容,都让这像个谬误。

    他就像夏日黄昏的湖,湖底暗沉如晦,深浅莫测,能令徜徉其中的人迷失自我甚至彻底沉眠,但面儿上却是好一番浩渺醉人的和煦样子。

    不知何故程晋安竟还未离开畹芙居,沈之湄心下讶异,略一转念又释然,兴许日理万机的他难得借机偷得浮生半日闲。

    沈之湄思绪漂浮少顷,赶紧回神垂眸施礼道谢:“先时扰了阁老安宁,阁老仁厚未怪罪,反抬手相助,小女实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顿了顿,她踌躇再三,还是又道:“小女虽力微,然日后阁老若有需,凡我能帮,定不推辞。”

    这话虽有不自量力,虚应之嫌,但确是沈之湄肺腑之言。人生路远,前途漫漫,兴许哪一日她便有了还恩的能耐和时机。

    话毕,沈之湄坦然许多。

    程晋安朝她瞭了一眼,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她那侧仍旧空荡荡的莹白耳垂上凝了凝,敛眸呷了口茶,不疾不徐道:“倒是有一个。”

    沈之湄闻言一怔,抬眸愕然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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