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

    果如那公公所言,到皇宫时,已是迟了。

    良妃坐在厅中,面色不甚好看。

    “莫非是有了媳妇忘了娘?”良妃向案上晶晶亮的琉璃盘里捻起一颗石榴,觑着眼瞅了会儿,又丢回盘中,“这才大婚第二日,以后还了得?”

    一旁的丫鬟不紧不慢地替她锤着肩,笑道:“娘娘这可是气话,这宫里宫外谁不知,宁王殿下最是个孝顺的。许是今辰有什么事耽搁了。”

    良妃被丫鬟一通哄,面上渐渐有了笑意。她转过头,双臂一展,看向丫鬟:“你看我这件衣裳,可还看得过去?”

    “何止是看得过去?尚衣局新到的衣裳,紧着娘娘挑的,自然是全宫里最好的。”那丫鬟笑道,“更别提穿在娘娘身上,娘娘明媚动人的气色衬得这衣服更亮眼了。”

    良妃是后宫中的老人,一进宫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盛不衰,直到如今也没被新宠比下去。眼看着进宫快二十年了,良妃也三十多岁了,仍旧是面上平滑,皮肤光泽水嫩,笑起来跟二十岁出头的姑娘似的,怪道说红气养人。

    正和丫鬟有一遭儿没一遭儿地说着闲话,忽见又一丫头急急忙忙迈过门槛。良妃身旁的丫鬟挑着眉,问道:

    “做什么这么冒冒失失?你在这儿待了两三年了,也该学着稳重些,冲到了娘娘怎么办?”

    良妃抬手止住了她的问责,温声问那小丫头“什么事”,那小丫头行了一礼,笑道:“娘娘,宁王殿下可算是来了。”

    话音刚落,果听门外传来一声敞亮的通传——

    “宁王殿下驾到。”

    ——

    良妃端坐在上首,在满屋的鲜果气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捡着石榴玩儿,见俩人进来,手部动作停下了,随即哼了一声:“咱们的宁王殿下好大的排场。怎么,不愿来?”

    “母妃如此说,我这做儿子的,却该如何自处?”宁王不卑不亢,领着江望秋向上行了一礼,复又站直了身子,“昨晚有些激动,睡得浅,今早不小心起得迟了些,心道遭了,便赶紧给母妃赔罪来了。”

    “行了,别傻站着了。”良妃未及他说完便笑了,“你自个儿找位置坐,让望秋上前来,给本宫瞧瞧。”

    江望秋正因着宁王这把过错全揽到自己身上的行为在心内暗忖,不吝声夸他“好男人”,听见良妃如此说,赶忙规规矩矩上前,欠身站到了她旁边。

    良妃持着她的手,揉了揉,又向她面上细细端详了会儿,点点头。

    “倒是好个模样。”良妃笑道,“小姑娘年轻,看着就招人疼,不像我们人老珠黄的,天天歪在这儿,无甚事可做,只盼着儿子能稍稍出息些,便罢了。”

    “瞧娘娘说的,倒令我惶恐。”江望秋笑道,“论样貌,娘娘只有比妾身强上百倍的。论气质便更不必说,岁月沉淀后观之可亲,王爷今儿在饭桌上夸了您好几遭儿呢。”

    “他真夸我了?”良妃挑起了柳叶眉,“他还说了什么?”

    “比金子还真。”江望秋说,“他说我定能与娘娘一见如故。妾身自见到王爷起,一直想着,王爷这样的端方如玉,这谦和的做派是随了谁,今儿见着娘娘,妾身方明白过来。”

    “这孩子,嘴倒是挺甜,心也是极好的。”良妃拍了拍她的手,对上她的眼,复又笑了,“有空常来我宫里坐坐,陪我说说话,我倒开心。若是他欺负你,你同我讲,我第一个不饶他。”

    “娘娘不嫌弃妾身愚笨就好。”江望秋低眉顺眼。

    良妃总嫌熏香的气味太重,又烟火缭绕的,故从不点香,只是放些时令瓜果在室内,又可吃,又可作清新空气之用,倒是与江望秋的做派不谋而合。

    “说是西域运来的石榴呢,你去尝尝,可还好不好?”良妃拍了拍她的手,又指着另一小案桌上剥了满满一盏的石榴粒,道。

    这挤成一堆的小东西个顶个的饱满,色泽鲜艳,泛着玲珑剔透的水光。

    江望秋道了声谢,信步朝那案桌走去坐下,捻起一颗放入口中。清甜的水珠在嘴中爆开,只觉口齿噙香,江望秋不觉舒了眉,朝上首望去,笑道:“西域的就是不同,不说颜色比我们好看,这一入口就化成水了,清甜无比,比我曾经吃的好上百倍。”

    “你既喜欢,我回头让人送几个去你府上。”良妃勾着唇角,“这孩子真讨人喜欢。”

    “只是时辰不早了。”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太后那边怕是也等着呢。你们且去,若是有空,常来坐坐。”

    俩人别了良妃,去往太后宫中。

    一路无人,麻雀从枝头蹦到地上,见几人来了,又蹦回枝头。江望秋在这一片如水的寂静中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袖摆,偏头瞥了行如仙鹤的那人,忽地开口叫了声。

    “王爷。”她说,“我心中有些没底。您说,太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定定朝身边人望过去,对上的那双丹凤眼似乎无悲无喜。江望秋即刻低下头,就要说“妾身僭越”,刚开口吐了个“妾”出来,便被宁王一抬手打断了。

    “无妨。”他温声道,“皇祖母……”

    说至一半,忽见对面远远走来了一人,宁王于是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话,觑着眼瞧了会儿,低低道了句:“是太子。”

    太子很瘦。是那种不健康的瘦,脖子细得像根一折就断的柴火。他走得很慢,微微带喘,面上浮起了剧烈运动后透出的薄红。

    两拨人狭路相逢。

    “殿下怎么不乘轿?”宁王上前行了一礼,方道,“累着了可如何是好?底下的人也太不经心了。”

    “无妨无妨。”太子也回了一礼,摆摆手说,“是我执意如此,太医也说,略动动于身体有益。”

    顿了顿,他又问:“这位可是皇嫂?”

    见提及自己,江望秋规规矩矩唤了声“殿下”,犹豫片刻,问道:“殿下这身子……”

    “嗐,老毛病了。”太子说,“无大碍,每日汤药灌着,倒还受得住。”

    三人寒暄了会儿,太子喘了口气,又问:“皇兄皇嫂是从良妃娘娘处出来么?”

    “正是,这会子正去往太后宫中。”宁王道,“殿下是去哪儿?”

    闻得“太后”二字,太子眸色闪闪,面上闪过了一丝浮光掠影似的犹疑,即刻复又恢复如常,点头笑笑:“我去看看我母后。”

    三人就此别过。

    江望秋与宁王默不作声地行于石子路上,看着两旁的叶子被风吹落了七八片,在空中翩跹旋转几轮,最后狼狈地一头栽进土里。

    江望秋正没头没尾地想着这是什么品种的梧桐,忽闻得背后传来了阵惊心动魄的咳嗽,夹杂着宫人惊慌失措的叫唤。

    俩人不约而同地一滞,却都没回头看,或许是想给那病弱却身居高位之人留些体面。

    “我自小看着太子长大。”宁王忽地叹了口气,悠悠开口,“他儿时身体康健,总爬到那假山上玩,惹得一众下人们跟着担惊受怕。又聪明过人,几乎是过目不忘,别人要背一天的文章,他半个时辰就背下来了,且流利异常。”

    “他又是嫡长子,于是早早登上了太子之位,众星捧月,一时风光无限。”

    “但七岁那年,他不知怎的生了一场大病,自此靠汤药吊着一口气,吊到了这会儿。脑子还如旧时一般灵光,只是那身子总不见好,眼看着是与纵横疆野、骑马射箭无缘了。”

    俩人都心知肚明,若他不是太子,或许不见得会生这场病。

    江望秋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受。

    许是唏嘘,许是同情,又许是与自己关系不大所以无感,于是她便只是轻轻开口,道了句:

    “造化弄人。”

    先前关于“太后是怎么样一个人”的话题就这么被抛下了,俩人似是全然忘记,都没再提。但江望秋心内清楚,太后不是一个善茬。

    只凭——

    如今朝野上,太后是实际掌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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