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生香，靠窗的小桌上摆了个炕瓶，里头插着几枝鲜淋淋的桂花，似是清晨才折下来的，又落了几朵通黄的碎花到案上。殿堂正中央的老红木圆桌上菜品精致而丰盛，宁王端坐在桌旁，听见帘子响，似是又坐得直了些，含笑朝门口看来。

    江望秋垂头看了眼门槛，提足往里迈。再抬头时，猝不及防撞上那双含情脉脉的丹凤眼，她心神一晃，眉心忽地重重跳了下——

    这人的眼睛，和晋帮主的有些像。

    但只是形状相似，并不完全一样。晋帮主的眼尾要更挑一些，垂眸时，会带上些嘲讽的意味，看着更凶。

    再看久些，就更不像了。晋帮主很爱笑，但眼底却无半分波澜起伏；宁王这双眼却像是天生含情，眸中总蕴着些谦和的喜意。

    内心把俩人从里到外编排了个遍，她面上神色如常，牵起温婉的笑，婷婷袅袅地走至桌旁，坐上了圆凳。

    “方才睡得可好？”宁王夹了只虾饺放至她碗里，丹凤眼微微弯着，端的一副关切模样。

    “托王爷的福，睡得很好。”江望秋笑道，“多谢王爷关心。”

    “王妃说话不必如此客气。”宁王轻轻放下筷子，声音温绵而谦和，“夫妻本为一体，王妃如此同我说，倒像是生分了似的。”

    “既如此，王爷也不必王妃王妃地喊，唤我望秋便好。”江望秋说。

    宁王持着调羹的手停在了原地，顿了顿，仍复如常，不动声色地舀了碗汤，放在江望秋面前。

    “好。”他这么说，又把碗轻轻往江望秋那边推了推：

    “喝汤，望秋。”

    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碧月已经笑成了一朵花，江望秋在心底叹了口气，略过这篇不提，转头捡起了另一个话题。

    “等会儿进宫，还要麻烦王爷多提点着些。”江望秋低眉敛目，缓缓道。

    “望秋莫怕。”宁王又推了推碗，见江望秋拿起调羹开始喝汤，才微微颔首，顺着方才的话继续往下说，“母妃和蔼，你们定会一见如故。只是有一事——”

    “我有个表妹，自小与我一同长大。大约是我儿时总让着她的缘故，她便总喜欢跟着我，听闻我婚事后便万般不爽，大婚当日也未曾见。她又从小锦衣玉食的，已是被惯坏了。”宁王说着便叹了口气，“这几日她待在太后宫里，少不得一见，怕是到时或是找你麻烦。你切莫与她一般见识，哄着她些也便罢了。”

    “千万耐烦着些，别往心里去。若是她实在过分，我会替你说她，你切莫开口分辩什么，倘或给太后留下些不好的印象，于你无益。”

    江望秋默默喝着汤，也不插话，直待宁王将这一番长篇大论讲完，方“嗐”了声，笑道：

    “见王爷一脸严肃，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原来只是为此。小孩子家家的，调皮些也是有的，我却犯不着与一个小孩儿置气，请王爷放宽心。”

    “如此便好。”宁王笑道，“我早知望秋最是个谦逊有礼的。但若固然是她错了，却要你忍气吞声，我只是怕你受气。”

    “有什么可气的，小孩子的玩笑话罢了。况且还没碰上呢，说不准这会子她已转了性，到时与我和和睦睦，若是知道王爷背地里这么说她，她该伤心了。”

    “望秋不知道她，她……”宁王叹了口气，又朝江望秋碗里夹了只虾饺，“罢了，见了面你就明白。我说这些，只为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在太后面前失态，并不是要你一味忍让的意思。”

    “我明白。”江望秋指了指与自己堆成小山的碗形成鲜明反差的，宁王面前的那只空碗，笑道，“王爷光顾着给我夹菜，却忘了自己，这一桌子菜都跑我碗里去了。王爷倒是给自己夹些，如若不然，到时饿肚子了，可别怨我没提醒您。”

    俩人亲亲热热地说着小话，说至兴头上，宁王还伸手替江望秋理了理云鬓，看得身后一众丫鬟抿唇而笑。于是一顿早膳后，整个王府都传开了一件事——

    王爷和王妃恩爱的紧，王妃通情达理，王爷体谅有加，俩人天生一对。

    ——

    江望秋乘着马车，同宁王一道前往皇宫。

    大约是为了赶时间，马车疾驰，不甚平稳。江望秋究竟昨晚睡得不多，清晨的一个时辰并不是非常顶用，虾饺又有些油，浑身渐渐地有些难受。

    她不动声色地捂着胃，加了点力道上去。手心的暖意透过层层布料往里渗，稍稍压住了胃里翻腾着的黏糊劲。

    江望秋虽体质比一般人康健，寻常麻药毒药的效果在她身上总大打折扣，但她的胃不太好。

    许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吃多了，上头的气血伤了一半，她的胃金贵得很，略有些风吹草动便会闹腾。

    碧月并不同他们一辆马车，身边无个知心人。江望秋抬眉瞅了瞅王爷微阖着的双眼，料对面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复又垂下眸去，揉着胃的动作渐渐大了起来。

    身体早已熟悉了手部由轻及重打着圈的讨好姿态，经脉运作，缓缓释放着舒解疼痛的激素。

    揉了许久，胃里的不适缓解了大半。她松了口气，正准备也有样学样地闭目养神，忽觉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激得她喉咙一紧，险些溢出个破碎的音节。

    江望秋：……

    没完了是吧。

    许是突如起来的绞痛令她手忙脚乱了一息，动作稍稍放出了点声响，被眼前那阖眸浅憩的人捕捉到了，于是宁王睁开眼，朝她看来。

    他的目光先是放在了她的脸上，而后注意到了她手上的动作，下移至她胃处。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停车。”

    宁王面上的谦和倏然消失殆尽，眉头紧蹙，低低喊了句。

    马车渐渐停稳，外头的人不明所以，一公公掀开帘子，问是何事。

    “王妃身子不适，你们竟毫无所察。”宁王轻轻慢慢地摇了下头，低声斥道，“我一早说过，王妃有胃疾，是旧症，前头的人驾车竟还是这么顾头不顾尾的，颠得王妃胃疾犯了。待回府，自去领十鞭。”

    外头悄无声息，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喘，只听宁王接着说：“驶慢些，稳些，如若王妃有什么好歹，我唯你们是问。”

    那公公跪在地上，面上显出犹疑之色，讷讷道：“是奴才们考虑不周。只是进宫时限将至，若是再慢些，怕是会误了时辰，令良妃娘娘不虞……”

    话未说完，便被宁王断喝。

    “王妃的身子要紧，还是误不误时辰的要紧？”宁王蹙着眉，“到时我自会和母妃亲口说，料母妃定能理解，无需你们多言。”

    江望秋面上一副胃疼得快死了的样子，内心却浮出了些许讶异，一面优哉游哉地吃瓜。

    若说宁王对自己一见钟情，爱到了骨子里，她是不信的。但这人对自己的照料与看顾也实在太过了些，且不说知道自己的旧疾，光看眼前这副紧张兮兮的架势，其中不知几分是出于真心，又有几分是做戏的成分。

    江望秋想来想去，那人对自己的好无非几种缘由：维持人设、博得名声、或是——

    那人确实是个大好人——虽说没有哪个大好人会在新婚之夜把自己媳妇儿迷晕然后跑出去干一些也不知道做甚的勾当——即便没有感情，也愿意尽到丈夫的责任，尽心尽责地看顾自己的结发之妻。

    不管出于何种缘由，都能让自己今后的日子轻松许多。

    江望秋很愉悦。

    截至目前，她很满意自己的这桩婚事。

    眼瞅着那公公的脑袋越来越低，就要应下宁王“行缓些”的要求，江望秋咬了咬唇，忽地伸出手，扯了扯宁王的袖子。

    “王爷无需替妾身忧心。”江望秋低着头，语气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妾身缓一缓就能好的。还是进宫要紧，妾身也不愿给母妃留下不佳的印象。”

    宁王面上的不虞尽收，转向江望秋时，语调复又温和细腻起来。

    “她那儿你别担心，我会替你说。”宁王笑道，“母妃通情达理，定能理解。”

    车轮继续滚滚向前，扬起一小片尘土，较之先前慢上许多。行车平稳，垫子和软，江望秋坐得舒坦，渐渐地有了精神气，胃也不再一抽一抽地疼。

    “妾身多谢王爷。”江望秋由衷道。

    “一家人，何言谢？”宁王侧头，一双丹凤眼里盈满了喜意，“望秋实太为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