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

    脱了外衣,三五下收拾好翻乱的箱子,江望秋重新躺回床上,循着记忆,将自己摆成了原先的姿势。

    一旦躺下,昨儿只睡了一个时辰的后遗症便犯了,困意渐渐上涌,眼皮越来越沉。她强打起精神,脑子里盘算着无数的事情,不令自己顺着本能睡去——

    她想看看,这迷晕自己半夜跳窗跑出去的宁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知等了多久,直待到四下俱寂,连蛩音都渐轻,似是唱累了歌。江望秋实在挺不住,迷迷糊糊就要阖上眼,忽听窗台上一阵响,身子一颤,登时来了精神,睡意全无。

    宁王回来了。

    江望秋闭上眼,努力平复呼吸,装成仍是昏迷的样子。

    她听见宁王一步一步朝床边踱来,动作放得很缓。

    踱步声愈来愈近,而后没有了声音。

    宁王似是在床边驻足,垂头看了她会儿。

    江望秋屏息凝神,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被迷晕的小可怜。

    感受着宁王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游弋,她不由又起了点鸡皮疙瘩,开始思考起假装药效过了的可行性。

    宁王在床边站了许久,正当江望秋的耐心即将告罄,想装作悠悠转醒的样子时,忽地感觉身上那道赤裸裸的视线往旁边挪了挪,宁王温文尔雅的声音接着便在耳畔响起:

    “水。”

    江望秋被这声音激得一愣,灵光一闪,忽觉这声音有一丝丝耳熟,似乎里头夹杂着的某部分特质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合上了。

    再细想来,却并不相似。

    晋帮主的声音像是裹了蜜的毒刃,乍一听是开朗的,里头却藏着深沉的锐利;宁王的声音却儒雅得紧,一听便知,这是一个谦逊有礼的人。

    江望秋觉得自己先时的灵光一现很没道理。

    得出俩人声音并不相像的结论后,她才注意到宁王话中的内容。

    宁王在叫水。

    门帘一响,似有丫鬟端着水盆,想进里间,被宁王微笑着拦下:

    “王妃累了,现已快睡着,我来就好。”

    丫鬟也并不惶恐,把水盆放下,行了一礼,笑道:“那奴婢可略偷一回懒了。王爷与王妃真是恩爱,叫奴婢羡慕得紧。”

    这府上氛围倒好。这丫鬟估计也是自小伺候宁王的,与之相熟。江望秋想。

    江望秋明白宁王想做什么了。

    做戏,粉饰太平。

    正如她从秋兴宗回来后重新躺到床上,装作一直昏迷着的样子,宁王也在装成从未出去过,而是与她一夜春宵。

    床边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似是宁王在绞布帕。

    绞干的布帕被拎起,宁王的目光又停在了自己身上,半晌,微微俯身,轻轻在自己的脸颊与肩颈两侧拭了拭。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他又喊人来,把水盆与布巾一并端了去。

    江望秋感到身旁的床塌微微往下陷,是宁王上了床,接着用什么东西在她肩颈处抹了抹。

    江望秋忍着没动。

    这宁王先前也不知去了哪儿,大约是累得慌,躺下后几息间便陷入沉睡,呼吸变得平缓而绵长。

    这人没对自己设防,估摸着是笃定那迷药管用。

    江望秋不动声色地睁开眼,偏头看向同榻那人。

    鼻梁高挺,眉如墨画,半边脸被淡淡月光笼住,依稀可见点点的绒毛。

    都说薄唇是无情之人特有的象征,这人明面上那般谦和,只是不知内里是什么样的。是否也像她似的,当着人一套行事,背地里又一套作风。

    他今夜去了哪儿,自己并无意深究,更不会阻拦什么。虽说这人现在是她夫君,但他有点秘密,对自己来说也不是坏事。

    毕竟,秘密很可能是那人的软肋,或许能成为将来某时可利用得上的一把刀。

    自己身在帝王家,行事必得处处小心,手握着刀,心中便能更有底气些。

    ——况且,自己也有秘密。

    江望秋闭上眼,不再放任思绪四处乱飘,在心底和大夫人与娘问了好,又默默同自己说晚安。

    ——

    许是迷药的副作用,她睡得并不沉。梦里有怪物追着咬她,她跑进秋兴宗,却发现宗里全是晋帮主的人,晋帮主坐在上首看着她,端着茶盏微微一笑,问:“要我相助吗?”

    江望秋一阵恶寒,硬生生给自己整醒了。

    宁王已经坐起,低头看着她,见她醒了,温和一笑:“王妃昨晚歇得如何?”

    江望秋还没缓过神,现在看见笑容就恶心,脑子被塞住了,一些话想也不想地就往外吐:“不好,看见了怪物,还有比怪物还令人恶心的人。”

    话音落下许久,也没听到什么回应。江望秋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躺在宁王府的床上,而问自己话的,不是碧月,是自己的夫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三皇子,宁王。

    江望秋:……

    江望秋猛然一个鲤鱼打挺,对上宁王脸上挂着的硕大问号,硬着头皮讪笑:“妾身梦魇,方才有些失态,望王爷见谅。妾身这就服侍王爷更衣。”

    江望秋说着就要爬起来,却被身边人摁住了。那人带着春风般的笑,摇摇头,温声道:“王妃昨夜累了,多歇会儿罢。这会儿天仍未大亮,还未到进宫的时候。一个时辰后,我再遣人来唤你。”

    昨夜累了……

    江望秋忽觉有些好笑,想看看这人能怎么圆谎。她双颊微红,眉心微蹙,略略低头,讷讷说:“昨夜妾身一上床似是便睡去了,记忆全无,神志不清。”

    “王妃许是太累了。”宁王笑道,“昨夜很好。”

    江望秋的脸更红了。她的头压得愈发低,轻轻说:“妾身身子倒没有半分不适。”

    “你昨儿累了,我便弄得轻了些。”宁王的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之后还帮你上了药,那药据说两个时辰便能消肿的。”

    江望秋:……

    卧槽,面不改色说虎狼之词的圆谎大师,自己自愧不如。

    江望秋面上涨红,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她听着宁王继续在她耳畔低语,温声让她好好歇息,之后背过身,开始自己穿外衣。

    眼中那纯情的羞涩在宁王转过身的一刹那已然消失殆尽,江望秋忽的想起了什么,扯了扯衣服,歪头向昨夜被涂上了什么的肩膀上看去——

    一片红痕,看着很像欢爱时情难自已留下的印记。

    江望秋:……

    这人做戏也做得太全套了些,要不是自己体质特殊,昨晚没彻底晕过去,怕是真能相信他的一篇鬼话!

    ——

    卸下所有念想,江望秋舒舒服服地在床上歇了一个时辰,做了个前所未有的美梦。梦里那怪物换了个人追,她和怪物一块儿把晋帮主按住,痛揍了一顿。

    揍得正欢,蓦地被一阵急促的“王妃”给掐断了。江望秋睁开眼,看见碧月趴在自己床头,笑道:“王妃快起,还有半个时辰就进宫了。”

    江望秋敲敲脑袋,梦里揍人的欢愉仍未散。她勾着唇下床,任由碧月帮自己更衣,忽见这小丫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凑近前来,冲自己眨眨眼,悄声道:“王妃似是高兴得很。我可听说了,昨夜叫了水后,是王爷伺候的您。王爷对您可真好,大太太二太太该放心了。”

    江望秋:……自己不是因为这个开心啊喂。

    江望秋沉默了半晌。

    宁王虽将自己迷晕,之后又演了全套戏给自己看,但他的温和有礼也不似作伪。

    他昨晚叫水之后的举动也侧面印证了自己“受宠”的事实,无形之中给自己抬了地位。自己在王府无依无靠的,有了“受宠”这一层皮,明面上也能过得更滋润些。

    她没有反驳碧月的话,只是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小丫头的额头,哼了声:“小姑娘家家的,别学着别人乱嚼舌根。”

    “我才没有呢。”碧月继续低下头,替江望秋系裙带,“我是替您高兴。”

    江望秋走出房门时,早有管家娘子在门外候着,见她出来,即刻窝出满面笑容,一迭声叫“王妃”:“王妃这边请,王爷在厅里等您一块儿用早膳。”

    “王爷两个时辰前就起床了,这会儿还没用膳么?”江望秋微微蹙眉,“若是为了等我,你们就不多劝劝王爷,饿坏了身子可不好。”

    “劝了的。”管家娘子微微弯腰,道,“只是王爷定要等您,说是婚后第一餐,断没有让王妃独自用膳的理。”

    今晨落了点微雨,院里种着的银杏被打落了一半,铺成满地的金黄。江望秋从旁边走过时,多分出两个眼神飘过去,便听管家娘子笑道:

    “王爷听说您喜欢银杏,特叫人种了半个院子。说来也巧,您来的时候正是银杏叶熟透之时。王爷和您真是珠联璧合,心有灵犀。”

    京城人皆知,江家嫡女喜欢银杏。每至秋日,银杏叶熟透之时,江望秋总会叫上相熟的官家小姐们,一同去银杏树最多的嵩山郊游,而后包一大包银杏叶回去。

    “姐姐要这银杏有何用?”方家二小姐笑着问。

    “做书签。”江望秋道,“银杏果虽气味不大好,但那叶子却是有一股清香。放在厚厚的书页里压上些时日,吸干了水分,变得干燥而坚脆,色泽鲜亮,纹路分明,能给书页添上些颜色,看着愉悦些。”

    江望秋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喜欢银杏叶。只是银杏叶恰好秋天黄,合了她的名,与她有些眼缘。

    最终一小半做成书签,一大半送到秋兴宗里去。秋兴宗有个长老常年喝药,有一味药材就是银杏叶。

    其实宗门里未必缺她这一小份银杏叶,不过是聊表心意罢了。

    ——就像她未必缺宁王这么一小片银杏树,也不过是聊表心意罢了。

    “替我谢谢王爷。”江望秋看着微雨后似乎黄了不少的叶子,又有一片叶子晃晃悠悠飘入长廊,被她一伸手捻住了,温婉一笑。

    三人步伐未停,顺着长廊一路缓步走,此时已快至大厅。江望秋接着方才的话头,声音微微提了些起来,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我很喜欢。”

    她顿了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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