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9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某一天死去。

    尽管很多人以为我早早地便会自我解决掉这废料一般的人生。如果我失踪的话,不会有人对我的自杀起疑心。但说实话,我舍不得死。

    “早川阳奈同学总是一副不爱说话的模样,听说她有个在东京上名校的姐姐,她用的笔记本还是最新款的山花笔记本,所以她是在瞧不起我们吗?”

    “真讨厌呢,这种幽灵一样的家伙。如果哪一天自杀了也不奇怪吧。”

    不奇怪。只是我很害怕,也舍不得去死。

    我有个姐姐,她是比我大七岁的优秀大人,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便代替母亲与父亲给我营造了温暖的家的假象。只不过,姐姐很辛苦,她需要打很多份工,我们也总是吃她从快餐店工作后打包回来的剩菜。

    “阳奈,对不起呢,姐姐很没用。再等几年,等姐姐去了东京,我们的生活会好起来,你要相信姐姐!”

    姐姐很瘦,脸色是不健康的米黄,她的肠胃也有问题,因为她总是在打工,照顾我的同时还有繁重的课业。吃饭的时间对于她甚至成了一种奢侈。生活真的会好起来吗,我其实没有抱太多希望。但姐姐的眼里带着光,如果这种光亮是足以维持她继续前进的营养剂,那我大概也愿意去尝试相信。

    姐姐是外向的,我是自卑的;姐姐是聪明的,我是普通的;姐姐的光是我,我的生命中却一无所有,姐姐对我的爱,有时候逼迫着我不得不继续生存下去。因为她一个人太孤单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的话,我将会是一个多么残忍的人啊。

    我怕疼,也怕姐姐因为我露出难过的表情,她总是坚强地忍着不哭,像足以驱散一切阴霾的太阳般笼罩我从出生起的大部分时光。所以,即使为了这样努力着的她,我也会忍耐下去,等着她从东京回来接我的一天。

    只是这天,似乎提前了。那是一直有关照着我的夏野老师出事的那天。

    夏野千棠,一位总喜欢穿着和服看起来很落寞的中年男子,听说是受不了喧闹的东京噪音才回到更安静的乡下老家。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似乎很讨厌孩子,讨厌到听到她们的声音都会难受地抽动嘴角,既而猛地关上所有能通向笑声与哭声的门窗。

    他尤其讨厌男孩,我清楚的知道这件事,是在那一天给他送去最新的《X卖新闻》。

    这种多数版面头条只关注东京事件的报纸,附近的几户人家只有夏野老师会坚持订阅,这似乎与他一谈及东京就表示反感的日常大为不符。

    我有点好奇,这份工作是为了减轻姐姐打工的压力才接下,因为只是给相识的邻居们送达报纸,姐姐也歇下了劝阻与反对的心。她只是嘱咐我不要靠近夏野老师,虽然是她高中时期的老师,但他的情况太过复杂。姐姐是欲言又止的,如果说是因为防备或者不喜欢,但她的眼神太好看懂,那明显是怜悯与体谅的感情。那个人——夏野千棠,应该是有着悲伤过去的人吧,或许与他讨厌孩子有着某方面的联系。

    我很爱姐姐,也是个听话的孩子,我该在送完报纸后离开夏野家。但好奇心背叛了感情与约定,我敲响了门,干涩的唇在紧张的心境下舔了一遍又一遍。空腹传来的饥饿与滴水未进的眩晕提醒我最好转身回家,但是我还是立在门前,他应该知道是我吧…送报纸的早川家的小女儿…也是他过去学生的妹妹。

    所以才没有开门吗?我失望地低下了头,鼓起的勇气在逐渐变得强烈的日光下完全褪去,就在垂头丧气打算离开的一刻,那扇冷酷无情的门终于被推开了。他还是穿着一件居家的和服,明明该是温和友善的面庞,却在看到我是个孩子时露出腊月冰霜般的抗拒。

    眼角的皱纹深深卷起,眼神是放空的偏移。

    “还有什么事吗?”

    “我……”我的话没有说完,肚子叫了一声,夏野老师的视线终于有一瞬间落在了我的头顶,然后突兀地转身回到了屋子里,门却随意的开着。

    是打算做什么…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大概只过了几分钟,他提着多余的东西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有什么递到了我手里。

    “只有稻荷寿司和之前买来的纯牛奶。”

    是热的,应该是刚加热过的。我很饿了已经,于是直接拿出一个寿司咬了一大口,又猛地灌下大半瓶牛奶。

    “真、真的很感谢您!我很爱吃稻、稻荷寿司,吃了以后我、我就会有恢复力气的力量——”

    “吃饭的时候就不要多说话了,以后你愿意的话…”夏野老师的表情有些奇怪,似乎是在挣扎与怀念之间,他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勉强继续说完了这句话:

    “你是个女孩,对,你是个女孩。下次送完报纸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准备早饭。”

    “不、不要收钱吗?”

    我胆怯地握紧了只剩下一点的牛奶瓶,头深深低下。我很无耻吧,理所当然没有免费的早餐啊,我怎么能利用——

    “当然不用。早川——你的姐姐——她是个很努力也很好的孩子,阳太以前也经常给她送早餐。”

    夏野老师的眼神空洞,在我抬起头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凝视着不远处栽种的一颗樱桃树。只是您为什么要夸这样从来没有探望过您的姐姐呢…还有那个阳太…又是谁?

    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堆满了问题,但夏野老师并没有说话,于是我的问题只能沿着微风划过树梢的刹那,随风瓦解。

    “Yō…ta…”他喃喃自语着什么,一面将无力的视线投给了我,“你们的名字里都有‘阳’字,爱吃稻荷寿司…吃完总是说出会恢复力气的话也是…Yō…ta…”

    “Yō…你是终于…原谅爸爸了吗?”

    最后的一句话很轻,恍若露水从绿叶指尖滑落的瞬间,只有隐约可见的模糊字眼。

    他仿佛已经是个死人,我愧疚地想,或许我本该听从姐姐的意见不去打扰他。但我实在太饿了,而且…两个人的话,孤独会找不到我们。

    夏野老师的屋子不算小,整理得却很干净。在我们渐渐熟稔后,他会主动请我去家里坐一会然后享用早餐,有时候,他甚至会提供一天三顿的伙食,姐姐总是在东京打工,她并不了解我的很多事。虽然有努力寄来尽可能多的钱和来自东京的礼物,但我更喜欢有人陪伴着一起吃饭和闲聊。某种意义上,夏野老师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他也开始试着对我打开一部分的心扉,给我看了他过去生活的相册,有夏野老师温和友善的笑容,东京美丽脆弱的樱花树,还有他可爱又活力的学生们,其中最多的是两个男孩子。年长的一些稍显阴郁和苍白,他被夏野老师温柔的搭着肩,勉强对着镜头露出了不自在的微笑;而年纪小一点的男孩有些像夏野老师,他穿着宽松的和服,脸上是自信又灿烂的笑。

    见我久久地盯着那两人的相片,夏野老师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疲惫表情,他指着年长的一张说道:

    “这个是原田千树,他经历过很难受的一段校园时光,但在我接手他的班级后,和他成为了朋友。后来这个孩子…我找不到他的联系方式了。”手指渐渐又划到那张与自己面容相像的男孩相片,他的声音有些停顿和断续,音色模糊,“这、这是我的儿子…Yōta…阳太,他已经死了。”

    “他是因为怨恨我才死去的。”夏野老师最后轻松地说出了这句话,他看向我的表情很温柔,“阳奈啊…”,他喊着我的名字,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你们要好好活着,阳奈,只有你们也好。我希望你们能坚强又快乐地活下去。”

    夏野老师摸了摸我散落的头发,似乎在做着什么告别,那一天晚上,他提前送给我15岁的生日礼物,又留下了拜托我转交给另一个孩子的。我的生日是在三月二十日,一个适合也是大家喜爱扫墓的时节。而那一天是五月二日,第二天便是日本的宪法纪念日——一个期待国家未来的成长,并表示对法律尊重的日子。

    他却选择在那一天离开。以一种最痛苦的方式。

    救护车来了,是我报了警。但是夏野老师却不想活下去。

    医生开始做急救措施,我不愿意离开,一直对着他说话。但是夏野老师却不想活下去。

    最后我只好打电话叫来了姐姐,她是来参加夏野老师的葬礼的。

    我不会忘记那一天,人们都在庆祝着宪法纪念日,但是夏野老师却躺在冷冰冰的箱子里,我不知道那该叫什么,或许是棺材吧。他需不需要火化我也不知道,我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没有多少人来看望闭着眼的夏野老师,那个失去了联系方式的原田千树也没来。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来了又离开,没有他的亲人与朋友,只有附近的住户与我们。

    听说这个夏野,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啊。

    所以是愧疚才做下这种事吗?

    席间的议论声像嗡嗡响个不停的苍蝇,于是我在口袋里抓紧了一张偷出来的相片,是有着他们三人共同合影的那张。

    或许会有什么用处,直觉告诉我。我捏紧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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