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72年的大寒，北国一年中最冷的日子，一年终章，至此轮回。
许是难得的好年景，给了团结大队社员们过丰年的底气，捧起了热腾腾的饺子碗，热切又欢喜地准备迎接春天如期归来。
晾了一个秋的白菜，浓缩了大地的精华，脆，甜，就着肉剁碎，包裹在饺子皮里。农家自酿的醋，砸上大蒜，酸味儿不那么浓烈却更丰富，滴上一滴香油，蘸上饺子，香！
关大兴晌午头儿就盘腿儿坐炕上，把白胖的饺子在醋里一蘸，整个塞进嘴里烫得直呼气，还招呼儿子：“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咱爷儿俩喝一个！”
他媳妇儿张招娣很瞧不上他这“穷人拎金”的得瑟样儿，嘀咕一句：“大晌午的喝酒！烧包！”
可谁料，他儿子比爹还烧包呢！
关秀全这些日子被人捧得厉害，心情飞扬，高高兴兴地从从五屉橱里掏出一瓶汾酒：“这些日子咱家净是好事儿，今儿咱们尝尝这好的！”
上个月青山公社书记牛有成家的小子招惹了女知青，闹到了市里知青办，谁知道拔出萝卜带出泥，查出了牛家在深山里头的养猪场，又抓出省里带电台的间·谍。
别说青山公社，就连林县都震塌了一小半儿，这不，公社书记这块馅儿饼就掉在关大兴嘴里了！就连关秀全这个公社书记的小公子也被人奉承的不行。
关大兴美滋滋地端起杯哧溜咋吧一口，吧嗒吧嗒嘴：“天上掉下的馅饼是香，就是烫嘴！”
青山公社，地处大兴安岭深山缘子，再往里就只有零散的猎户村儿和采药人了，下辖七个大队，分别以“民生、团结、幸福、繁荣”命名。
团结大队以前叫关家沟子，号称是清末闯关东的关内人，不知怎么落到这深山里头来了，当年六房人口如今已经繁衍了两三千人，饶是人丁这么兴旺，都不算十里八村真正的大姓。
要论人丁兴旺，十里八村儿就没有比得过牛王庄的！那就是牛有成的本家儿，足足三个大队，上万人口。三个大队都叫“繁荣”，以示老牛家人丁繁荣，家族团结。
谁知道，这么牛气的人家儿，这回在一个外来的知青身上栽了跟头。
这知青偏还是他团结大队的。老牛家现在避风头呢，等过后儿的！你看他们怎么折腾！
林知青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市里知青办给了她一个编制，她偏不要，倒手卖给了关大兴的亲侄子。人，就赖在关家沟子不走了！关大兴不怕别的，就怕护不住林知青。
关秀全跟林知青是白面馒头和红烧肉的革命友谊，赶紧跟他爹碰杯：“林知青可不就看中了爹您为人公正？有咱们关家护着，他们老牛家夹着尾巴做人还来不及呢！”
他又往关大兴跟前儿凑了凑，给他爹挑拨拱火儿：“再说了，烫嘴的馅饼也是馅饼，也该咱们老关家吃下去补补身子骨儿了！”
在这十里八村儿提起关家人，都得竖个大拇指，皆因族人出息，不管是参军还是招工，他们的人数都拔了头筹。最出息的要数关大兴的大哥和小弟，一个当了团长，一个在省委工作。
但是县官不如现管：每年各大队种什么作物，养几头猪，都是公社说了算。团结大队这边儿，眼见的就没有老牛家那边儿富裕了。
“去！别给我戴高帽儿！我不吃这套！”关大兴嘴上说不吃这套，嘴角儿却是不由自主地往上扬。
张招娣是村里的妇女主任，说话一针见血：“林知青还用谁护着？老牛家这回请的是尊邪神，不退一层皮怕是送不走！”
林知青自带护身符呐！亲妈和亲哥哥都是在抓间·谍过程中牺牲的烈士，自己又是68年响应“上山下乡”号召的模范人物儿。
主打一个能闹敢闹，闹到了知青办还不算，她在驻军那边儿门路通天，老牛家就是这么倒的！
“嘶！”关大兴瞪了瞪眼睛，压低了声音：“瞎咧咧啥！啥神呀鬼呀的！破四旧了！”
张招娣撇着嘴嗤笑一声，说得好像老关家祠堂里没偷摸供奉保家仙儿一样！
——————
“大爷！不好了！出大事儿啦…..”
正赶着老两口子掰扯邪神的故事，关秀武风风火火一头撞了进来：“大爷！张小喜和王淑珍偷林知青的钱，被林知青发现了……她俩把人打晕了！大爷，章知青叫您快去！”
他是关大兴亲侄子，爹妈都在省里工作，特意走了关系回老家当知青，知青院有什么情况都派他往大队送信儿。
关大兴愤怒地瞪了张招娣一眼：“都赖你！胡咧咧啥邪神！把她招来了吧？”
张招娣也悻悻地嘀咕一句：“我说话要这么灵，你咋没当上县委书记？”
没当上县委书记的关大兴：…….啧！这老娘们儿，心还怪野的呐！
看了一眼呆头呆脑的侄子，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傻狍子！你找大队长去啊，找我干啥？！”
骂完了人，又低头愤愤地把白胖的饺子一口塞进嘴里，用力一咬，丰沛的蒜醋汁呛在嗓子里：要了亲命喽！
这个要命，它不是语气助词，就…..主打一个实事求是！
上一个招惹林知青的就是前任青山公社书记的儿子——人已经枪·毙了！
张小喜是谁？王淑珍是谁？都是关家拐着弯儿的亲戚呐！
白菜肉的饺子本身就香，再用醋蒜的酸辣一激，味儿就更汆，关秀武18岁，正是半大小子能吃的时候儿，看见白面饺子天大的事儿也忘了，口水不受控制地“咕咚”一声，给他闹了个大红脸。
关大兴撂下饺子碗运了运气，麻溜儿地下炕，穿上大衣戴上暖帽儿，顺手一巴掌呼在关秀武脑袋上：“看啥看！就知道吃！赶紧走！”
青山公社挺好，就是废书记！
——————
关秀全听着他爹把外屋门儿扯得噼里啪啦乱响，眼珠子一转冲关秀武招招手：“你后半夜来家，别叫他们瞧见，给你留了饺子！”
按理说，亲大爷叫侄子回家吃顿饺子不用这么偷偷摸摸，可谁叫大队接收的四十好几个知青，大半儿都跟老关家连着亲呢？
关秀全顺手又从海碗里捏了俩饺子塞他嘴里：“回去的时候儿，给七爷爷送个信儿，再叫上张小喜和王淑珍的正经亲戚，最主要的别忘了秀成哥，他现在是大队长了！”
关秀武是个憨直听话的好青年，一脸满足地叼着饺子就往外跑。等他出了门儿，张招娣就摇头：“秀武可比他哥差远了！”
关秀武今年高中毕业才下的乡，补得就是他哥哥关秀文的位置。
关秀文在知青院扎着的时候儿，章知青可不敢随意这么指派，那就是关大兴在知青院的眼睛和嘴，可以说这些年知青院这么太平有他一份子功劳！
张招娣摇头叹口气，关秀文再好现在也是市里知青办的干事了！林知青的工作编制，就是他买的。
多想无益，张招娣白了小儿子一眼：“你又坑你秀成哥！他刚当大队长就碰见这事儿，得闹心了！”
团结大队的大队长，都是老关家的当家人。关大兴升到公社去，这话语权就算是慢慢移交给下一辈儿了。
当娘的最知道自己儿子，关秀全毕业刚半年已经跟关秀成大大小小起了七八场冲突，他可不服关秀成！
不但不服，他还觉得我上我也行！当家人的位置关秀成也坐得不算稳当呢！
但是，张招娣对关秀成当家没意见，她生了三子一女，长子和幼女在县里，次子当兵去了，只有这个孽障高中刚毕业，眼见儿的竟然是个街溜子！一天挣七个工分儿的街溜子！
张招娣愁得不行，族里的老人就算疯了，也不能叫个街溜子当家！
关秀全瞧不上他秀成哥，但他总不能跟族里长辈们顶着干，只能安慰他娘：“不碍事儿，有七爷爷替秀成哥压阵呢！”
关七爷是关家上一辈儿的当家人，一直当着团结大队的书记，说是掌舵人，其实早十几年就不大管事儿了，老关家历来没有两个当家的，新当家坐稳老当家安享晚年，这都是老传统了。
但是今年关大兴高升、关秀成匆忙接棒，他老人家只能重新给孙子辈儿压阵，也是糟心。
关秀全没心思跟他娘掰扯这事儿，把饺子碗一推就穿上大衣往外跑。
张招娣儿就防着他往前凑，一把薅住他胳膊：“你干啥去？我告诉你，离林知青远点儿！”
张招娣恨得不行，自打林知青下乡插队，这小兔崽子就围着人家蹭吃蹭喝，没听大队的人说得多难听？
人家说了：关秀全就是林知青养的狗！让咬谁，就咬谁！
关秀全扯了扯胳膊：“我去瞧瞧！实在不行我还得跑一趟牛王庄儿！这事儿要不扎手，章知青敢绕过秀成哥找我爹？没准儿最后得闹得官面儿上去！”
这绝对是胡说，林知青想报公安，关秀全都不能同意。他爹刚走马上任就闹出知青偷盗的事儿，这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么？
但是吧，他跟林知青是白面馒头红烧肉的交情，他铁定不能叫林知青吃了亏！
更何况他正是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年纪，连他老子都敢嫌弃没文化，关秀成是个什么玩意？反正这个热闹他肯定不能错过，不但不能错过，他还想在里头捞点儿好处！
张招娣没抓住儿子，咬紧了后槽牙骂了一句：章知青这个小瘪犊子！
————
章知青这会儿也咬紧了后槽牙在心里骂娘：这俩四六不着的玩意儿！
张小喜和王淑珍都是今年刚下来的知青，还没见识过林知青的厉害，又都跟关家沟子连着亲戚，气焰也有几分：
“我们就是想借点儿钱把这个年给过了，章知青您是老知青了，知道我们新知青不容易，粮食不够吃啊…..咱们知青不就应该互帮互助么？林知青有好几百借给我们几块也不影响什么……”
这是梨花带雨、茶香四溢小白花，张小喜跟着寡母改嫁，信奉我弱我有理。林知青手里好几百呢！借我一两百不是应该的么？我过年吃不上肉饺子可不行！
“要不是她嚷嚷着找公安，我能推她么？这么点儿事儿，至于得么？真是没一点儿人味儿！既然这样我倒要问问，知青下乡不参加劳动，一个人占三间房，是不是资本家享乐主义？”
这是当过红·卫·兵的铁娘子，主打一个会扣帽子，王淑珍在城里就是活跃的革·命分子。
“娘啊！人民忘了你了…….”
这是躺在炕上悠悠转醒的林茵，脑袋还发懵呢！好在还有肌肉记忆，烈士后代比谁没有底气呢？
在一年最冷日子里，急了一头大汗的章知青：草！是一种植物……
在屋子里照顾林茵的陈曦：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右脚迈进知青院的关大兴：没错儿！五房九奶奶也这么哭死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