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场事故被送到佳华的烧伤病人有三十三名，其中重伤五人，闵月亮一直忙到凌晨，清创、缝皮，不敢有一丝懈怠，等全部忙完了，眼睛看手机屏幕都是花的。
手机里有母亲的两个未接来电，还有沛沛的一条消息，她发了一张图片。
“阿闵，前辈冒着被处分的风险拍了这张图片，你可要保密哦。应该是他吧，但是，好像也没有什么实用价值。”
闵月亮的手有些颤抖，不敢去点那张图片。
“阿闵，快睡一会儿啦，后半夜不知道有什么情况。”方若推开医生值班室的门进来，只把白大褂脱了，整个人虚脱地躺在床上。
闵月亮看看她：“方姐，你回去睡吧，科里今天的人手够了，高医生和主任都在。”
闵月亮是科里最年轻的医生，方若比她大八岁，家里有个两岁的女儿。
方若累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摆摆手，下一秒就已经呼吸深沉。
闵月亮扯了张薄毯给她盖上，自己也和衣躺了下来。她默默调整了几下呼吸，这才去点开那张图片。
很简单的就诊记录，但是患者的姓名、年龄和病症都对得上。这的确违反了医生的工作守则，泄露了患者的个人信息。
这是韩星展出事两年后的就诊记录，在那两年之间，她已经与他失去联系，她不知道韩星展为什么会出现在N市。
医嘱栏写着建议入院手术，但是很显然，他没有去复诊。
门被轻轻推开，走廊里的一束光泻了进来，像她在黑夜的太平洋上空见到的流星之亮，眨眼而逝。
袁晓星关好门，蹑手蹑脚地走到闵月亮床边，看着她手里的手机说：“我就知道你还没睡着。”
闵月亮笑笑，向里面挪了挪。袁晓星挤过来，伸展了一下身体，一放松下来，更觉疲惫。
她打了个呵欠：“阿闵，你不在的这几天，我都没有听众，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闵月亮不嫌弃她的任何话题，是个最合格的倾听者。
“今天可不行，快睡一会儿吧。”闵月亮又忍不住笑一下，“如果是要播报和你男神有关的新闻，我肯定拒绝收听。”
袁晓星痴痴地笑起来。
成江行要到佳华来，这么重大的消息，她一直等着闵月亮回来分享这份喜悦呢。但是，今天的突发事故确实累坏了大家。
“行了，睡吧，别玩手机了。”袁晓星用胳膊肘碰了碰闵月亮，忽然眼前一亮，凑过去，瞄了一眼：“韩星展？你找到他了？”
整个科室都知道闵月亮在找一个叫韩星展的人。
闵月亮关闭了图片，平静地看着天花板：“不知道算不算是找到了。”
袁晓星迟疑了一下，缓缓问出口：“阿闵，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韩星展是你喜欢的人吗？”
闵月亮迟迟答道：“是一个在我心里埋了种子的人，但是，还没有等到种子发芽，他就消失了。”
或者，他再等一等，那颗种子就会发芽的。
袁晓星琢磨了一会儿，不太能理解闵月亮的这份感情，她翻身抱住闵月亮的胳膊，向往地说：“反正，我将来一定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我男朋友就算不是成江行，也一定要有成江行那样的脸。阿闵，我未来男朋友的脸就交给你了，我给你看看成江行的视频，你就照着那张脸去整。”
袁晓星说着要去翻手机，闵月亮急忙拉住她：“快睡吧，别聊了，打扰方姐睡觉了。”
两个人嘻嘻笑着，很快就睡着了。
凌晨三点的时候，二十六床和二十七床病人同时出现危重症状，她们仨又参与抢救，一直忙到了五点多。然后，闵月亮又麻木地继续睡，刚过六点，母亲的电话打了过来。
“月亮，你昨天怎么没给我回电话？”
“妈——”闵月亮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一张嘴，喉咙沙哑，“昨天病人太多，太晚了就没给你回。”
“昨天不是才下船吗？你年假不是还剩两天吗？这么拼命干什么？院长又不会多给你发工资。”
她听着电话里的数落，眼皮又落下来。
“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
“嗯，听着呢。”她哼了一声。
“今天晚上六点，你去见见对方，你唐阿姨介绍的人，肯定不会太差的。做律师的，有前途，老家也是S城的，饮食肯定合拍，你处一处，看看性格合不合适。月亮啊，你别嫌妈妈唠叨，妈妈虽然有了新家，心里却始终惦记你。你要是能遇见知心的人，有了自己的家庭，妈妈的心才会放下。”
方若起床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闵月亮握着电话一脸呆滞的模样。她走过去，戳了戳闵月亮的额头。
闵月亮这才睁开眼，慢悠悠地说：“妈，我不喜欢相亲。”
方若对她挤挤眼睛。闵月亮撇着嘴摇摇头。
“不相亲你怎么嫁得出去，你还真想凭实力单身一辈子啊？”闵妈妈毫不留情地回击她，“地址我给你发过去，你准时过去，打扮打扮啊！”
挂了电话，母亲很快把地址发了过来，位置是市中心的一间西餐厅。路途遥远，闵月亮更不想去了。
“去见一见嘛！”方若一脸姨母笑，“反正你还在休假期，晚上也有时间，我和你讲，我和你姐夫就是相亲认识的，相亲也能遇到真爱哦。”
闵月亮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行吧，就算为了我妈，我也得去敷衍一下。但是，二十六床……”
她话没说完，方若打断她：“我是二十六床的主治医生，我在这儿，你放心。”
“你晚上都没休息。”
“我熬夜比你有经验。”
“你家里还有囡囡。”
“我家里有男人照顾囡囡。”
两个人逗着嘴，相视一笑。
“能在人海中相见的人，终归是有缘分的。认真对待。”方若拍拍她，转身出去了。
她坐起来，愣怔了一会儿，心里有些释然。
同事们都不喜欢值班的生活，她与他们正相反，这小小的屋子，满满都是她喜欢的人情味。大家都喊她“工作超人”，只有她自己清楚，除了工作，她的人生似乎太过单薄，还好，这是一份能让她感受到“爱”的工作。
爱，是信仰啊。她爱她的职业，爱她的病人，爱她的同事。这个环境，外人看起来压抑又恐怖，但是，她在这里很安心，她会忘了心里的伤与痛。
所以，为什么一定要去尝试着爱一个陌生男人呢？
做医生的人，没有什么节假日的概念。闵月亮的夜生活只有两种，值班和不值班。
她在南市并没有什么朋友，不值班的时候，就窝在家里，随便吃一点东西，然后看看书，补补觉。她住的地方离医院不远，上下班都是坐通勤班车。所以，去遥远的市中心和一个陌生男人吃西餐这种事情，对于闵月亮来说，实在没什么吸引力。
下班时间，地铁里一片拥堵。尽管已经提前出了门，一路坎坷地到达咖啡馆时，还是比约定时间迟了五分钟。
她一向守时，所以有些歉疚，因此决定尽量让自己的态度温和一些。
侍应生将她领到临窗的卡座前，早有穿白衬衫的男子站了起来，眉目和善，谦谦有礼。
她对他的第一印象尚可。
“你好，闵医生，我姓丛，丛明朝，明天的明，朝阳的朝。”
他伸出手，闵月亮慌张地握了一下。毕竟她从来没有相过亲，但是听到那一声“闵医生”，不免又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只是换了个地方看诊。
她不是太会主动说话的人，好在作为律师的丛明朝最擅长的就是寻找话题。作为同乡，故乡自然就是聊天最好的切入点，他从S城开始聊起，聊着聊着发现两人竟然是高中校友，只是对彼此都没有什么印象。
但是，由此就多了几分亲切感。
讲完了故乡，开始讲美食。丛明朝在南市的时间比闵月亮要长，忙里偷闲的，也爱品尝一些有特色有品质的食物，闵月亮听得津津有味。
他讲话的时候，语速和语气都让人觉得舒服，大概是因为做律师的缘故，很会照顾听者的感受。
这确实和闵月亮概念中的相亲不太一样，她以为相亲就是像介绍商品一样向对方推广一些自己的个人信息、兴趣爱好等等。
因此，她的耐性又多了几分，一餐饭，也吃得比较放松。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他的脸引起了她的注意。
丛明朝的脸，虽然算不得太帅气，但是五官很完美，搭配在一起自然地就有一种正气与亲和力。
只是……
闵月亮微微挑了下眉，低头抿了一口咖啡。
她差点儿就要把一句话说出口，他的鼻子做得不太好，鼻头有一点开始发红了，但是面部的削骨做的还是比较不错的。
没错，丛明朝是整过容的脸。
“听说闵医生在烧伤科？”
“对。”
她很善意地没有对他掌握的资料进行补充，确切地说，应该是烧伤整形科，她的专业更倾向于创伤后的整形。
“那工作很辛苦啊，也证明你是一个心理素质很过硬的人。烧伤科的病房环境看上去应该会比较残酷吧？”
“还可以，习惯了就好，在烧伤科待久了，就会把人生的很多事看淡一些。”
她心里猜测着，他又是为什么选择整容呢？人生事故？还是单单地为了追求完美的外貌。
“我们律师这一行也是这样，接触了形形色色的案例，就像看遍了人生，很多事也自然想开了。”
他正说着，手机响起来。
他欠身：“抱歉，我去接个电话。”
闵月亮连忙点头。看看时间，这餐饭已经过了四十分钟，时间未免长了些，也该找个借口结束了。
丛明朝的电话是当事人打来的，聊了三五分钟还不见他回来。闵月亮反而觉得轻松，靠着沙发和沛沛聊微信。沛沛是知道她来相亲这件事的，早就按捺不住，隔一会儿就发一条消息来打探情报。
她直接回了条语音过去：“还好啦，沙拉比较好吃，牛排一般般。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一吃西餐就犯职业病，看见刀叉就想起手术台。而且……职业病真是犯了，他鼻头发红，我猜是假体雕刻的问题，不知道他是在哪个医院做的，应该去复诊。”
沛沛的语音很快回了过来：“姑奶奶，您是在相亲呢，不是在门诊。”
丛明朝终于满脸歉意地回来了。
闵月亮看看对方的鼻子，欲言又止。
倒是丛明朝非常过意不去的道歉：“不好意思，闵医生，我有一个紧急的案子得去见一下当事人……”
闵月亮心里顿时一阵轻松愉悦，急忙善解人意地回应道：“没关系，我也吃完了，您有事赶快去忙。”
然后，两个人又客气地争执了一下买单权，闵月亮是主张AA制的，最后，还是成全了丛明朝的绅士风格。
两个人友好地告别，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闵月亮走得有点儿慢，过了马路，回头张望了一眼对面的西餐厅。她并没有看见，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有一个人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