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钟柊并不是土生土长的H市人。

    她上高中之前就没离开过隔壁市的小县城。小县城生活节奏很慢,中学的教学水平也一般。

    但钟柊很幸运,教她的老师都非常用心。她学习刻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她从小到大听到过最多的话是:你外婆养你那么大不容易,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孝敬她。

    父母在她七岁大的时候车祸遇难,留下一笔赔偿金。是外婆一把年纪了还为她操心各种事,将人拉扯长大的。

    钟柊明白外婆的辛苦,所以一点也不敢松懈。

    可是外婆在某个凌晨走出门,投河了。

    她生了大病,没钱治疗,不想拖累外孙女。于是按着自己的想法,什么也没说,选择了死亡。

    在此之前钟柊刚中考完,发挥稳定。但却第一次对外婆说了谎。

    她说自己考得很差,估计只能念县里的这所高中。但好处是离家近,可以申请通校,每天回来陪外婆一起睡,这样老人家就不会孤单了。

    钟柊知道外婆身体不好,不敢留她一个人在家。

    可是外婆人老了,心里却比什么都清楚。

    老太太一双泪眼望着她,说:“我总归是要死的,你年纪还小,不要做错选择。”

    也许那个时候,她就下定了决心。

    外婆离世后,钟柊第一次感受到孤独。

    这种孤独是贴近死亡的,空荡荡无所适从。

    与此相比,一个人上下学或者在学校里交不到朋友,这些都不值一提。

    狭窄昏暗的小房子里,她躺在床上,哭干了眼泪。

    冰凉的竹席贴着背脊,枕头旁还躺着一把外婆的蒲扇。

    外婆总是不舍得开电风扇,夜里热出一身汗,就摇着扇子扇风。这样能节省几块钱电费。

    她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到死都在为别人考虑。

    那个暑假,十五岁的钟柊前所未有地迷茫。

    好像一瞬间全身的力气都被卸去,找不到方向,看不到终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活下去。

    暑假临近尾声,亲生母亲找上来,要带她回去。

    钟柊这才知道,原来她是收养来的小孩。

    一切的转变发生得太过仓促,无论是外婆的去世还是身世的变化,她都没有做好迎接的准备。

    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它们。

    那个女人长得很漂亮,一种来自自信的美丽。穿着打扮得体又讲究,和简陋斑驳的小房子格格不入。

    钟超林坐在钟柊旁边,握住她的手,向她道歉。

    不幸大多俗套而冗长——这是一个关于走失、收养与被找回的故事。

    女人才说了几句就掩面哭泣,哭音被咽进喉管。每说一个字,便需要用几分钟来平复。

    这股情绪压抑了十多年,一次性沸腾,像火山喷发,滚烫而窒息。

    钟柊望着这样的她,眼里也不由自主滚落下泪水,张嘴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脑中唯一的念头是:什么样的爱,能让人坚持不懈这么多年?

    做完亲子鉴定,又办了各种手续,钟超林就把人带去了H市。

    钟柊答应和她回去。

    她还是未成年,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不想被送去舅舅家,给人平添生活压力,当个寄人篱下的小可怜虫。

    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了,路永远在前方。她什么也不怕。

    几天后,钟超林托关系给她安排进了H市里最好的高中。又找了一天空闲,带她逛商场,购置生活用品。

    钟柊呆呆地跟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就走丢。

    走到文具区的时候,钟柊的目光多停留了几秒,被一直观察她的钟超林发现。

    “想要什么就把它放进推车里。”

    钟柊犹疑一会儿,走到一盒彩笔面前,看了眼标价,不确定地问道:“我可以要这个吗?”

    钟超林摸了摸她的头,目光温柔,“当然。”

    钟柊小心地把彩笔放进推车,道:“谢谢。”

    她心里有些雀跃,有了这盒笔,就能画出彩色的画了。

    钟柊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画画,那时候和外婆一起住乡下,她总去小溪里捡石子。

    用捡来的黄泥小石头在水泥地上涂鸦各种小动物,画得有模有样的。

    可惜一阵雨过后,地上的黄泥都被冲刷干净,最后什么也没留下。

    后来去了小县城,某一天,隔壁搬来一个老爷爷。

    他整日笑呵呵的,上午听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戏,下午蘸墨弄文,傍晚出门找人下棋。

    他的家门口总是堆着很多废宣纸。

    上面是滔滔洒墨,几张黑白书法字中夹着写意的中国画。

    钟柊忍不住把它们捡起来,一张张摊开铺在地上。

    她看不出其中境界或内涵,心中只有一个冲动,她也想画。

    可是没有钱买工具。

    后来在那个老爷爷的门口捡到了一支尖端分叉的毛笔。她蘸着清水,回忆着在书店里看到的国画技法,在纸上画着。

    不出几分钟,水渍干了,画面上什么也没有,只余下纸面凹凸不平。

    钟柊叹气。她真的好想要一套画画的工具呀。

    可是画画对她来说太奢侈了。

    家里唯一的收入是外婆的养老金,勉强支撑生活上的开销。她的零用钱是外婆节俭下来的,要用来买学习资料。要是花钱去买这些东西,她会良心不安。

    有一日放学,钟柊走上楼梯,见那老爷爷翻着那堆宣纸,不知道在找什么。

    看见是她,随口问道:“小丫头,有没有见谁来翻过我这堆垃圾?”

    钟柊紧张道:“怎么了吗爷爷?”

    “没什么,前两天画了一张画,觉得没那味道,就顺手扔了。今天想起来,觉得还行,又想捡回来。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他这些东西,懂行的人看不上,不懂行的人也没兴趣看。除了收废品的,真想不出还有谁会来捡。

    就算是收废品的,肯定是全部拎走的,这样还能多卖个几毛钱。

    钟柊听完,“蹬蹬蹬”跑进家里,把那几张宣纸整齐叠好,跑出去还给老爷爷。

    老爷爷接过去,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而是多看了她几眼,问:“你喜欢我的画?”

    “嗯。”她点头。

    老爷爷心情大好,仿佛是终于遇到了难得的知己。哪怕对方只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

    “哎呀呀,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收藏我的画作,我也不算白修炼这么多年。”

    钟柊捡着好听话说:“爷爷你画得很生动,像活的一样。”

    老爷爷更加心花怒放。

    “你想不想跟着我学国画练书法?”

    “收钱吗?”钟柊问。

    “你一小孩能拿出多少钱?只要你每天放了学,来我这学两个小时就行了,什么都不用带,我那什么都有。”

    隔壁这家的情况,实在算不上好。他又不缺这点钱生活。

    钟柊眼睛一亮,当然立即答应。

    跟着邻居爷爷学了一年多的国画,她渐渐能画出几幅不错的作品了。

    用笔稍显稚嫩,但乍一看也能唬住几个外行人。

    可惜,后来邻居爷爷被女儿接去一起住,再没回来过。

    走之前,他把家里的宣纸,墨水和毛笔都送给她。让她不要荒废。

    可是之后钟柊的学习压力逐渐大了起来,也没闲心再去摸毛笔。只有碰上周末,偶尔蘸蘸墨,画点小画。

    钟柊住到新家的第一个夜晚,完全睡不着。

    她以前也会幻想有一天能拥有自己的房间,不用很大,只要完全属于自己就好。

    以为这个愿望起码要等到工作后赚了钱才能实现,没想到会是现在。

    一切都显得非常不真实。

    这个房间很宽阔,床软绵绵的,被子上还带着香气。

    她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透过玻璃能看到夜空中淡黄色的月亮。

    落地窗边,书柜贴墙靠着,上面还是空荡荡的。

    以后能买很多想看的书,慢慢把书架堆满。

    这里很好,新的妈妈对她也很好。

    可是,安静下来后,钟柊还是很想外婆。

    她想,就算是夏天,夜晚的河水也一定很冷吧。

    钟超林把钟柊带回家的第二天一早就去上班了,每天都加班到很晚才回来。

    公寓里总是空荡荡的,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母女俩一天到晚也聊不上几句话,她总是有接不完的电话与视频会议。

    对此,钟超林也很无奈。

    她说:“再等等,以后我就空闲下来了,留出时间好好陪你。”

    钟柊懂事道:“没事的妈妈,工作也很重要。”

    她努力适应着新的生活节奏。偶尔走出小区,熟悉外面的环境。

    离家几百米远有一家书店,她会在那里坐一下午,再步行回家。

    傍晚,钟柊将手上的书塞回旁边的书架,准备回家。

    刚走出书店,一个闷雷响起,本就阴沉的天空下起了暴雨。

    雨珠如豆,一串串砸落在地,反弹到鞋子上,溅湿了白色的短袜。

    她后退了一步。

    风刮得很大,把书店门口的塑料挡风罩吹开一道口子。

    一阵空调风的凉意从后方扑向钟柊的背脊,她的头发被面前闷热的风一吹,在空中凌乱飞舞。

    大雨下得突然,路上行人都仓皇而狼狈地找地方躲雨。

    空气里充满了湿润的水汽,冲淡夏日的燠闷。

    马路边的几棵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满地都是树叶。沿街停靠的电瓶车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一辆接着一辆倒地。

    刚撑开雨伞被狂风吹得几乎要掀过面去,她急忙收回。

    不远处有个男生急匆匆跑过来。像是慢一拍似的,成为街上最后一个行人。

    他几乎全身被雨水打湿,浸泡在雨幕里,奔跑时水花飞溅。

    怀里抱着个浅绿色的半透明塑料袋,袋口微微收拢。里面是一只黄色毛发的小土狗,缩着脑袋,似乎在瑟瑟发抖。

    画面定格在这一帧,被钟柊的眼睛抓取,保存进脑海里。

    这一幕很适合作画。

    如果他的头发不像海藻那样湿淋淋耷拉着,跑得再多点美感就更好了。

    男生跑上了台阶,把袋子里的小狗抱出来。

    小狗迷茫地围着他转了一圈,伸出舌头舔舔他的手。

    男生摸了摸它潮湿的脑袋,轻轻笑了一下。

    察觉到一直有人在看自己,他抬起头望向对方。

    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冷淡,看着人时永远面无表情,带着些莫名的厌倦。

    钟柊见他发尖的雨水淌到了脸上,好心地抽出纸巾递给他,道:“你要吗?”

    男生语气很淡,“不用,谢谢。”

    钟柊便抽了张纸巾,弯腰将自己小腿上沾到的细沙慢慢擦去。

    目光瞥向一边,小土狗正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还在摇尾巴。

    真可爱。

    钟柊蹲下身,对小狗道:“想要擦擦吗?”

    她又抽了张纸,铺到它的背上,纸巾立即被它毛发上的水珠染湿发皱。

    她仰起头问那个男生:“这是你养的小狗?”

    男生道:“报亭边上捡的。”

    原来是流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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