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四月的H市正处在连绵的雨季,城市浸泡在淡淡的白雾中,吸入的每一口风都带着水汽。

    机场外,钟柊坐进车内,扣好安全带,伸手接过刘特助递来的一串钥匙。

    “钟总给你在市区里买了套房,说等你回国,送你当毕业礼物。”

    钟柊本打算参加完冬季的毕业典礼就回来过元旦。临时被同校的某个同学邀请去组了个作品展,推迟了回国的时间。

    等终于处理完事情回到H市,早已经开了春。

    刘特助道:“本来她打算自己来接你的,公司出了点事,早上五点就跑M市出差了。”

    “她还是很忙吗?”钟柊问。

    “忙啊。我是真佩服她,这么多年打拼下来,一直精力旺盛,永远不会累似的,厉害吧?”

    “嗯。”

    钟柊至今为之最崇拜的人,是自己的妈妈,钟超林。

    她是个愿意为工作付出百分之二百精力的女强人,一个雷厉风行的企业家。

    从某方面来说,她们母女俩挺像的。

    钟柊也幻想过成为这样强大的人。

    但她总是太感性,过于追求精神富足,成不了野心十足的企业家。

    钟超林说,她不需要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只要成为自己就好。

    想做什么就去做,失败了也没关系。

    可以哭,可以退缩,也可以放纵。只要在找到方向后,仍然愿意站起来往前走。

    许多时候,她的勇气来自母亲。

    手机铃声响起,钟柊按了接听。

    那边的声音有些疲惫,但很温柔:“到哪了?”

    钟柊靠在柔软的车椅背上,望向窗外,道:“估计十分钟到家了。”

    “嗯,”钟超林道,“房间我让阿姨给你重新收拾过,刚回来先好好休息一天。”

    “好。”

    “小刘把房子钥匙给你了吧?还没装修,喜欢什么风格自己找设计师商量。你不是最喜欢捣腾这些。”

    钟柊住了好多年的那个房间,里面的东西堆成了杂货铺,墙上贴满了手绘稿,不像个卧室。她觉得这样最舒服。

    不过人的喜好总是变化很快,她现在开始追求极简了。

    “怎么会想到给我买房?我住家里挺好的,不然你冷清,我也冷清。”

    仔细算起来,她们一个屋檐下生活的日子也不多。她要是搬出去住,见面次数更少了。

    “你也应该有个独立的住所。以后总要恋爱,结婚,有套房没坏处。”

    钟柊从包里拿出一根棒棒糖,熟练扯开塑料包装膜,道:“我不结婚的。”

    她是不婚主义者,对迈入婚姻坟墓兴致缺缺。

    钟超林道:“这你可别学我。”

    “为什么?”

    “我怕你一个人孤单。”

    桃子味的水果硬糖在口腔里慢慢化开,她说话含含糊糊:“那你孤单吗?妈妈。”

    “我有你,怎么会孤单。”

    “我也有你啊。”

    钟超林无奈道:“可是我会老,我会比你先死的。”

    钟柊无所谓,“那个时候我一定已经学会对抗孤单了。”

    她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钟超林早已有过心理准备。

    沉默一会儿,钟超林说:“那就随便你吧。”

    她又问:“你和那个男生还有联系吗?”

    “哪个?”

    “还有哪个?我也就见过一个。”

    “哦,徐声彻吗?断了。”

    钟柊平淡地念出这个名字,像一滴水重新落回水里,波澜也是转瞬即逝的。

    “断了。”钟超林重复这两个字,没再多说什么。

    H市没太大变化,沿街新开了几家奶茶店,外面的人排着长队等待叫号。

    正是周日,公交车缓缓在站点停下,几个穿着高中生校服的学生一个接一个地上车扫码。

    车上拥挤,不同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挨在一起,有说有笑地谈论趣事。

    钟柊恍惚了一下。

    原来高中毕业都过去那么久了,怎么感觉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嘴巴里的硬糖慢慢融化,变成一小片锋利的糖刀。一不小心,就会割破舌头和口腔里的软肉。

    “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她换了个话题。

    钟超林一直有胃病,调理好多年了总不见好。工作一忙起来,忘了吃饭,也忘了吃药。

    “不用担心我,你自己注意身体。”

    她总是这样说。

    可惜公司的事钟柊一窍不通,钟超林也从不让她操心这些,不然还能分担点压力。

    “你也别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有些事就交给专业的人解决。钱少赚点没关系,人不要累垮了。”

    钟超林应下:“知道。我三天后回来,陪你出门玩两天。”

    钟柊在家里清闲了一天,第二日坐车去了趟美院。

    申请过返校码,重新迈入校园。眼前是熟悉的石板路,分叉着通往砖红色的教学楼与宿舍。

    转角是堆满各种工具的画材店。仍然是那个一头自然卷的老板,脸上总挂着和蔼的笑。

    她随便挑了支炭笔和一本素描本,扫码付钱。

    向老板借把美工刀,蹲在垃圾桶旁慢慢将炭笔削尖。

    走进咖啡馆,坐到窗边的高凳上,撕开素描本外面的塑封膜,随手速写。

    身后的座位上,几个染着粉毛的学生,正对着电脑和平板一起讨论小组作业。

    回想她大学四年,每次的结课周总是最痛苦也最充实的一段日子。

    和室友一起通宵赶作业,在工作室里待到天亮。然后伸个懒腰,结伴去食堂买一碗葱油拌面,再回寝室睡一觉。

    循环往复,直到课程正式结束。

    每到这时候她总是眼下青黑,头发狂掉,精神萎靡。

    作息颠倒,所以恋爱也谈得像异地恋。

    白天睡死过去,手机静音。晚上忙着创意构思和落实,等闲下来已经凌晨三四点钟,对方早睡着了。

    明明两人只隔着一个市区,彼此都忙,周末也约不上见一面。

    几个学期下来,室友只听说过她男朋友的名字,都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模样。

    结了课之后,她仿佛才想起自己还有个男友。

    于是接连几天开始给他打电话,把最近积攒的趣事或烦心事一股脑说给他听。

    徐声彻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从不在她表达欲攀升的时候打断她,等说完,才发表几句自己的看法。

    聊到最后室友都要睡了,她也打算挂电话,他才委屈巴巴说一句:“我们已经两个星期没见面了。”

    钟柊不太会谈恋爱,她的感性都用在构思大作业上了,谈恋爱的时候反而显得理性。而他正好相反。

    可能最后分手,也有这部分原因吧。

    天阴沉沉的,一到下午又开始下雨。雨滴落到池塘里,溅起层层水花。

    上课时间,行人很少,周围寂静。雨声拍打在伞面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她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手机振动了几下,有人给她的朋友圈点赞。

    阔别许久的室友看到她新拍的几张照片,在群里控诉。

    小宋:【好啊你个钟柊,回国了一声不吭,我真以为你打算就这么定居英国。】

    钟柊:【怎么可能?我在那每天都吃土豆,都吃腻了,还是想念中餐。】

    毕业后,宿舍四人,考研的考研,留学的留学,创业的创业。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但实际上,没有人不迷茫。

    有一年室友生日,四人在寝室喝酒畅谈未来,志向远大,不着边际。

    渴望一夜成名,成为一个有格调的艺术家,或者是有生之年能在某美术馆里办一次个人作品展。

    可惜,人越长大越现实。

    脱离了象牙塔,就免不了为毕业后找什么样的工作而焦虑烦闷。

    她们逐渐认识到通过艺术无法拯救这个非理性的世界,甚至连自己都解救不了。

    高高浮起的思维作品总是太过注重自我表达,在商业效益面前被贬作华而不实的艺术垃圾。

    清高着赚到钱的人屈指可数,不妥协的后果似乎总是死路一条。

    现实如此,没什么好不甘心的。

    雨停了一小会儿后又开始下落,有愈来愈大的趋势。树叶颤抖着,淌下一大片透明水珠。

    侧边吹来的风带着凉意,把她披散开来的发丝吹向脸颊,勾入唇缝。

    钟柊拢了拢外套,将那张三两笔勾勒的速写撕下来丢入垃圾桶。

    青石板路的那头,有一个男人淋着雨狼狈地跑过来,呼吸有些急促。

    钟柊转头看过去,握住伞柄的手不自觉收紧。

    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徐声彻穿得单薄。忘了雨伞也忘了披外套。

    黑发打湿了贴在额头上,向下聚拢,顺着脸颊滑落到下巴。

    他脚步慢下来,眼眶潮湿,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钟柊上前走了几步,抬高了手,将人遮到伞下。

    “为什么总不带伞?”

    “来的时候雨停了,还以为天会放晴。”他说。

    她从包里摸出一包纸,递给他。

    “全淋湿了,像只落汤鸡一样,好难看。”话说出口,怔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保留着那种熟络语气,好像他们上周才见过一样。

    这习惯真不好。

    徐声彻接过她手中的纸巾,却没有拆开。

    全身被水汽包裹,湿沉沉的。但剧烈跳动的心却一点点暖起来,血液流遍四肢百骸,滚烫如烈火灼烧。

    跑来的一路上,他想过很多种开场白,被一一否决。

    话到嘴边,只问出一句:

    “你还会走吗?”

    怕得到不好的答案,可只有这个问题是此刻最想问出口的。因为太迫切得到她的回答,语气里泄露出紧张。

    钟柊不解地看向他:“走去哪?”

    他的声音有些低,神情很难过的样子,“离我很远的地方。”

    钟柊觉得他现在就像一只失魂落魄的流浪狗,湿透了毛发,来她檐下躲一阵雨。

    看起来可怜兮兮,还要拿湿漉漉的眼睛看人,不想被赶出去。

    就像高中时代,两人第一次见面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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