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吹了一整宿阴风,不想雨没落下来,第二天竟还是个大晴日。

    淮城县逢三、逢九赶集,碰巧今日撞上,春阳客栈一扫阴霾,热热闹闹地开始迎来送往。

    常老板腾出自家客店替官府抓了大半夜的钦犯,居然只用了几个时辰收整残局,这天一亮竟正常开门迎客,半点也看不出才经历了一番血雨腥风。

    此业务水平之高直教同行自愧不如。

    难怪人家春阳客栈受官府青睐,换成你家,大门敞开官老爷都未必肯过来折腾。

    “陈皮寿眉,酸枣紫苏糕,蜂蜜南瓜饼——来嘞,您请慢用。”

    伙计刚放下托盘,背后便有人喊:“石头哥,给这儿来三碗红豆黑米粥,再加一壶牡丹红。”

    “好嘞,牡丹红茶一壶,红豆粥三碗!”

    跑堂之一是昨日帮着搬运瓜菜的小石头。

    由于朱老爹的土匪戏码得出些人替他撑场子,原本负责马厩、库房、柴房与烧水的两个杂役便被调去充当“打手”,店中伙计严重不足,这才临时让他顶上。

    庖厨的布帘子猛地一掀,忙着上菜的阿元直冲后面喊,“葫芦,柴劈好没有啊,宋大厨熬高汤等着用呢!”

    院中之人没好气:“就好了就好了,成日家只会催催催!”

    “狍子——还不快来帮忙!”

    他拎着斧头,一面劈一面嚷嚷,“食槽里的草料我早添过,等你留心,马都投胎三回了!”

    唐葫芦和狍子是给朱河当小弟的另两位“土匪”,因为常年呆在后院做事,出面露脸的机会少,故而成为了配合这次打劫的不二人选。

    “宋叔,卤香鸡腿饭一份!”

    “蒜蓉排骨装盘好了!”

    烟熏火燎的厨房内,朱老爹从穿梭的伙计间挤进来。

    他满脸的虬髯已经卸下,露出一副刚毅得过了头的面孔,剔着牙将手上的两只山鸡并一头野鹿扔到箩筐里,闲出屁似的往锅中望。

    “哟,好鲜!”

    他赞道,“今儿什么汤底啊?闻着怪香,过午给咱下碗面尝尝?”

    朱河是常明的二伯。

    既然有大伯二伯了那肯定得有三叔。

    围着粗布围裙的宋大厨是个既高挑又清瘦的中老年美男子,与寻常人眼里满身横肉的厨子简直有着天渊之别。

    他但凡把锅铲换成毛笔,往门口一站,来问八字的老太太们大概能从客栈一路排到淮县牌楼。

    常有熟客背地议论,怀疑他可能是大地方乐坊里迟暮了的青衣男旦。

    只听这位“青衣”抄着大勺转头便口吐芬芳:“尝尝?我把你放进去熬一锅狼心狗肺汤给你尝尝好不好?”

    朱老爹觍着脸笑,“嗐、嗐,生那么大气干什么,多伤肝哪……”

    大厨记性好着,振振有词地秋后算账,“你不是昨天说我的烧鸡太肥,‘有点子腻’吗?怎么,这会儿就不腻了?”

    朱河:“演着戏呢,我不过是找句话好开场嘛。”

    他不以为然:“那你开场说什么不好,茶、酒、灯烛、桌椅你不说,偏说我的菜不好吃,你分明是存心的!”

    “嘿,你这厨子好生较真。”朱老爹也不乐意了,把袖子一挽,“我看丫头就是跟着你学坏了,现在犟得像头驴!”

    “你还有脸提!”宋大厨说起这事就来气,“昨夜那么大一帮人,十几个大老爷们看护不住一个小姑娘。朝廷的钦犯啊!多凶险,多残暴啊,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

    朱河给他喷了一脸。

    “万一出什么事,你拿什么跟我交代,你拿什么跟老章交代?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同意你们这么做!”

    “这跟你同不同意有什么关系啊?嗬,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是吧?”

    “朱孝节,请注意你的言辞!”

    “我言辞好着呢!”

    两位老父亲又喜闻乐见地杠上了,阿元进门时头疼得直扶额,连连作揖。

    “我说,二位、二位亲爹们,外头还等着菜呢,您二老能不能攒攒脾气,好歹等饭点过后再吵……”

    朱河:“听见没有,叫你攒脾气。”

    大厨则送了他一口仙气:“哼!”

    宋大厨本名宋兰舟,常明的三叔叔,烧得一手好菜远近闻名,几乎撑起春阳半个招牌,可谓是客栈的顶梁柱。

    至于朱河……

    他排行第二,年纪长那么两三岁,人家习惯叫他朱二叔或是朱老爹。

    平日里倒没什么正经营生。

    有时会见他上山寻些野味,给客栈加点菜,偶尔也见他去给人顶班,指点工夫,得空了还会在客栈里帮忙劈柴。

    往好了说叫身兼数职,难听地讲叫游手好闲,标准的不事生产之典范。

    久居淮县爱打听点八卦消息的人都知道,常老板共有三位叔伯,而这三位却并无血缘,似乎是结拜兄弟。

    常明在柜台后探头朝庖厨张望,正见阿元端着满满一托盘的菜出来,打着手势告诉她两位老父亲已经熄火,让她放心。

    常明松口气,挑挑眉表示明白。

    大伯近日不在家,外出谈生意去了,这二位叔伯又时常一点就着,若吵起来她还真没辙。

    暖风送来街市上四面八方的人间烟火气,托赶集的福,早上的内堂几乎满座。

    淮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每逢旺季一整条街的商贩和路人好像都是亲朋,见了面先寒暄拉家常,就没有不认识的。

    这家养的老鸭,那家编的竹筐,像是古早以物换物,赶完了集正好去附近的食店吃顿午饭。

    常明的客栈不是淮县最气派的,饭菜也不及大酒楼丰富多样,但胜在价格实惠,这样的实惠在这样的日子里,优势总是格外明显。

    “常老板。”

    临街常光顾的胖婶笑得见牙不见眼,“上回要你替我留着的栗子羊羹糕,这会儿还有么?”

    “有的呀,有的。”

    小姑娘立刻从柜子底下捧起一盒包好的点心,一张脸映照着阳光甜得像块蜜饯,“早起特地给您备了一份,是新做的呢。”

    “哎呀谢谢,谢谢,真麻烦你啦。”

    妇人放好糕饼,出了门还在远远地和她挥手。

    “常老板!”

    在座有相熟的食客随口扯闲篇:“听闻你这儿昨晚上抓了个大逃犯,朝廷通缉令上写着的那个,是不是真的啊?”

    她也不含糊,笑盈盈道:“是真的,可精彩了,回头我让阿元讲给你们听。”

    “唉,难怪你前些天说酒水和招牌河鲜断了货,敢情是想拦着我们哪。”

    “要是我昨儿个过来,就能看回热闹了。”

    “对呀!多可惜呀!”

    知道是玩笑话,常明应对得十分娴熟:“这不是怕吓着各位叔叔们么?”

    众位叔叔们都抵不过嘴甜的闺女,立刻美滋滋地你一言我一语,笑声四起。

    作为老板兼掌柜,常明不必招待客人,只坐在柜台后负责结账,以及道一句“欢迎下次再来”便完事儿。

    其实这份活计原也可以由账房代劳,不过常老板生得着实讨喜,她压根不用扬声卖吆喝,搁那儿俏生生地一坐,光是路过的瞧一眼,都莫名让人觉得不进来买点什么,总于心不安似的,回头客足足能涨上一倍。

    按照章先生的话说,老板这是天生招财,最适合当个吉祥物。

    主要是……

    除了当吉祥物,也实在不敢让她做别的。

    常老板从头到脚就那脑袋还能用,四肢仿佛是个摆设,若纯粹当摆设便罢了,偏破坏力还很惊人,不看着不行。

    “老板!”

    院中的杂役忽然冲进门,将一只陶罐放到她手里,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这是之前找宋叔借的醋罐子,劳驾您给帮个忙,放回庖厨柜子的第二格。我肚子疼,我得赶紧去、去方便一下。”

    “哦……诶那个——”

    常明只来得及应声,对方就一溜烟没影了。

    作为一个年轻的老板,店里人几乎都比她大,很难从心理上产生多少敬畏感,好在常明从不介意被伙计们支使着去做事。

    相反的,她挺乐意帮这种小忙。

    后厨正七手八脚地备着内堂所需的饭食,常老板小心翼翼地摸进去,仰头数着柜格,在一片烟雾弥漫间看到那高了自己半个脑袋的格架,踮脚往上搁调料。

    地板积着的一层水光透亮的油,能清晰映出她的身影。

    “客官,要不要来一壶我们这儿新酿的西凤?那味道……”

    跑堂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伴随着某人的惊慌失措,隐约是打碎了什么东西。

    “老板!!”

    四下是此起彼伏叫“老板”的声音。

    阵势听着像在喊救驾。

    摔倒在一堆菜篮子里的常明挥舞手臂:“没事……我没事,快看看那锅菜还能补救吗……哇!”

    她刚想起身就又在满地的油渍上打了个滑,结结实实地跌了回去,这次还连带掀翻了一壶热茶。

    常老板就怕烫着来拯救自己的伙计,忙不迭表示:“不用扶我,我自己可以,你当心手,茶壶我来就……”

    “啊!”

    她一个人在原地里制造出了地痞流氓砸场子的声势,动静非同小可。

    常明也纳闷,这一地油水滑得能打转怎么就她自己站不住,别人为能何如履平地!

    外面的人们就听她啊来哇去,紧接着又不知碰到了什么,这一回声响来得比前一次还厉害,大概碎的已经不是瓷瓶可能是碗盘了。

    跑堂们此时都沉默地以手掩面,一致替自家老板感到丢人。

    庖厨鸡飞狗跳得像是炸了把五彩缤纷的烟花。

    有人道:“老板抬抬脚,我扫碎瓷片。”

    有人喊:“老板留神!你左侧那是把斧子。”

    “油!小心热油!”

    来询问昨日案情的甘橘捧着手里的册子直咋舌,朝阿元道:“啧啧,你家老板这是搭手还是砸店啊?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头山猪。”

    伙计摊开手耸耸肩,笑容无奈。

    宋大厨终于忍无可忍地嚎道:“谁让你们放老板进来的!这什么地方——后厨禁地,你们不知道啊!?说过多少次也不听!”

    “三火,三火呢?自己的事儿不做指使起老板来了,臭小子,回头我再收拾他……”

    末了又去撵常明。

    “明儿你也是,赶紧出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碍手碍脚……

    虽然是实情,常老板一番好意得到如此评价,内心还是颇为沉痛。

    她怀着沮丧的心情灰头土脸地小跑而出,在心头不住地哄着自己:

    不尴尬不尴尬,不过就是摔得难看了一点,不过就是被很多人看到了而已,一辈子那么短,很快会过去的。

    不尴尬,不尴尬……

    哄得太专注,险些绊到咸菜缸子,迎头就撞上一个人。

    整洁的青纱衫绣有竹纹,隐隐透出一缕浅淡的膏药香,对方甚至怕她站不稳,伸手轻轻搀了一下。

    常明抬眸时,林问清那双墨色澄澈的眼睛正望过来,先是有些担心,随后就了然地含起几分笑意。

    “怎么狼狈成这样,又打翻了什么东西吗?”

    常明:“林师兄你……”

    为什么你都能猜那么准!

    他好似见怪不怪,嘴角噙着弧度替她把发髻上的一片菜叶子摘下来,还没等开口,有不给面子的熟客出言调侃。

    “常老板,您这店一年的进账够不够你平日里造的啊?”

    另一个故意反驳,“碗筷日日换新的还不好?便宜你啦。”

    一桌子人哄笑起来。

    “……”

    常明脸都红了。

    像是看出她的窘迫,林问清视线一掠,便不着痕迹地将她往身后挡了挡,朝那几个打趣的人笑道:“我师妹只是跌了一跤而已,诸位叔伯就别逗她了。”

    说完侧目对她递了个眼色,悄悄提醒,“快点回去换身衣裳。”

    常明瞬间会意,借着他身形遮挡,从后门溜回自己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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