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话题在谢夔难得的沉默中结束了，回府的路上，李椿问谢夔：

    “大公子，二公子真要娶那万家六小姐吗？”

    “当然不会”

    只要他爹不会同意，这件事就不会成，自己已经深陷泥淖，怎么还会让儿子重蹈覆辙，其中的艰辛，他爹早已尝够了。

    只是不知，他这个傻弟弟如何才能逃脱新帝的青睐。

    新年后，宫中传来了好消息，韦妃怀孕了。

    “韦妃嫁给新帝已足十年，还是第一次传出有孕”

    品红对郑王郑王妃的情史最是清楚，各种秘事知无不尽。

    李椿也替韦妃开心，日日祈祷她的孩子平安降生。

    公主听闻韦妃有孕的消息，赶紧让白妈妈去找宫中相熟的宫女太监，使点银钱在万太后面前替她美言几句，好快给她解除禁足。

    不到一日，几位收了钱的宫女太监就传来了消息，说万太后气恼公主带坏她的弟弟，现下还在生气，这事办不成了。

    公主唯一的希望破灭，在房中大闹了几日，转头来监督谢夔读书写字。谢夔被他娘闹的烦了，写了一封信支李椿出府交给庆王。

    在立春前一日，新帝终于下旨解除了宁国公主的禁足。

    去年的立春，李椿进了府，有了新名字还有了好主子。今年的立春，李椿有了新烦恼，有一日，王嫂问起李椿的生辰。

    李椿自打有记忆起，就辗转在各个主子家当粗使丫鬟，只依稀记得五岁前，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给过她一碗面，很长很长，好像一直咬不到头。

    王嫂猜那人定是她的父母，给她吃长寿面庆贺生辰呢。

    父母？

    李椿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不知道家会在哪里，只高兴曾经也有人真心替自己庆贺过生辰，虽然她忘了是哪一日。

    王嫂宽慰她说：

    “人的生辰，有的是出生那一日，有的是重生那一日”

    于是帮李椿定下了她的新生辰：立春那日。

    府中相熟的丫鬟都听王嫂说了李椿的新生辰，在立春那日早早为她备好了贺礼，李椿上次跟着谢夔被庆王买断一日的时间，得了五两赏银，这次便买了花样繁多的吃食回谢。

    宁国公主这一天依旧摔了碗，谢夔面无表情的吃完碗中的食物回房了，独留公主在厅中看着公主府的大门发呆。

    李椿给谢夔单买了一份吃食，放在他的书房内，感念他的收留与教导之恩。

    “大公子，今日可是奴婢的新生辰”

    谢夔不解的问道：

    “为何是新生辰？”

    “因为奴婢太笨，忘了自己的生辰，所以只能过新生辰”

    李椿不是忘了，是强迫自己忘了，忘了父母是如何卖掉年幼的她，忘了从前吃过的所有苦，总要留点希望活下去呀，她时时安慰自己。

    谢夔也给她了一份贺礼，是一套新的笔墨纸砚，李椿怕太贵，浪费了好东西，谢夔说不贵，路边随便买的，又与她定了新规矩：

    “每日需写满一张纸，交由我检查”

    王嫂做了长寿面给她吃，她在房间里咬啊咬，哭出了声，她一个人独活了十五年，终于有了名字，找到了家，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对她很好，她日夜祈祷他们都能长命百岁。

    《三字经》换成了《论语》，李椿练字更认真了，不懂的词语太多，每日缠着谢夔直问。因谢斐与万六小姐的婚配问题，宁国公主与万太后重归于好，李椿费解她们二人之间的弯弯绕绕，时分时离，谢夔倒是看得开：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他娘巴不得谢斐能娶一个庶女，如此，她就能一辈子赢过孟姨。

    随着春闱的临近，公主去宫中的次数更勤了，这件事似乎已经板上钉钉，只等谢斐高中贡士。沈良玉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此事，沮丧的来找谢夔出主意。

    “你从小主意就多，你帮帮阿斐”

    谢夔哪有办法，万家看中他的才华，才提前将女儿嫁给他，总不能让谢斐不要参加春闱，和他一样做个落榜的废人，万家自然会瞧不上他，另择他人。

    “你知道，他不会选择我给的那个答案”

    谢斐三岁开蒙，苦读十三载，让他临门一脚放弃，他不会愿意的。沈良玉自知谢斐的秉性，垂头丧气的走了。

    春闱前，谢夔带着李椿偷偷去了西院见谢斐，他平静且坦然的说着：

    “父亲与我说，若我高中，我大概逃不过他的命运，可是大哥，我不甘心，我想试一试”

    谢夔想劝他，话到嘴边看他坚定的眼神，闭嘴了。

    也许如谢斐所说，高中之后，万家没准看上了旁人，也没准新帝善心大发，不会赐婚呢？

    人，总要试一试才知行不行。

    万万没想到，一个半月后，整件事走向了一种滑稽不堪的结果，然后结束了。

    首先是春闱放榜，谢斐榜上无名，公主托人问了几位考官，都说谢斐开考时身体康健，谁知第一科写到一半便腹痛难忍，后续的考试皆是如此，反反复复，导致没有一科的试卷完整写完。

    万家见谢斐落榜，身体似乎还有不小的问题，也绝口不再提婚配之事。谢斐在家躺了几日，叹世道无常，叹身体无用，感叹了几日复又拿起书本。

    有一日晚间，谢夔悄悄与李椿说，谢斐是被人下了足量的巴豆才导致的腹泻。

    她的丈夫做事太过刚直，她的儿子率真豁达不知变通。

    幸好还有一人，自小在算盘与算计中长大，一袋掺了料的馒头，既圆了儿子的心愿，又止了丈夫抗旨的心。

    第二件事是宫中的新后流产了。

    万太后与万家见韦妃有孕得宠，恐她此胎若生下皇长子，万家的后位不保，再选了万家六小姐入宫侍奉新帝，封号万才人。

    据银朱某日听白妈妈的转述，万太后本来更属意万家二小姐，也就是新后的孪生妹妹，更有容貌与心计，不大瞧得上万家六小姐庶女的身份，是万夫人以死相逼才让万大人换了人。

    “我的一个女儿已在深宫中受尽苦楚，为何还要送另一个女儿去，你的女儿谁愿意谁去”

    万夫人与万大人成亲后，只生了这对双生女儿，从小如珠如宝的对待，早在十岁就帮她们安排好了相配的婚事，俱是才华横溢，家产丰厚的大户人家。无奈一朝郑王继位，万太后为了笼络新帝，强拆了万家大小姐的婚事。

    如今大女儿刚刚流产，每日以泪洗面，作为一个母亲，她实在做不出再送二女儿进宫与亲生姐姐争宠之事。

    万大人刚拿了万夫人嫁妆里值钱的东西，拿她没有办法，又舍不得到手的权势，索性送了容貌相似的庶女进宫慢慢熬。

    若庶女不得宠，还有一个当皇后的嫡女；若庶女得宠，他便是最有权势的国丈。

    李椿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万家六小姐已经入宫多日，当日打她的嚣张姑娘大概此生都不能再出宫，新帝越宠她，新后越恨她，除了她的姨娘，往后余生无人在意她的死活。

    李椿不恨她了，她与她并无分别，一样的身如柳絮随风飘，心似浮萍逐水流。

    以上的风波都未影响谢夔，他每日除了作画就是在公主来监督他读书时，拿起书假装看上一会。

    李椿曾试着问他，他很缺钱吗？他房中的物件随便一件拿去当铺也许更值钱。

    “我不是缺钱，我是要用钱”

    用钱来干什么，谢夔没有告诉李椿，他怕她知道了，他也走不了了。

    日子过得慢腾腾，在春天快要终了的时候，谢夔停止了作画，每日开始频繁出门，不许李椿跟着，嘱咐她好好在家练字，他去去就回。

    公主开启了新的忙碌，自从流产后，新后紧闭宫门不出，刚进宫的万才人仅仅侍寝了一晚便遭新帝嫌弃冷落。

    韦妃的胎像稳固，万太后日夜忧思，公主遂进宫宽慰她，与她一起劝新后重振旗鼓。

    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没有人注意到谢夔的异常，等发现时，谢夔已经悄无声息的走了，和他素日一样，早起出门，到门口时回头不准李椿跟着，但是那一日晚间，谢夔没有回来，他消失了。

    房中留有一封书信，仅六字：

    「万望母亲保重」

    盛怒的公主不停的逼问李椿，问谢夔去了何处，李椿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说自己不知，谢夔最近不让她跟着。

    有茶杯向李椿砸过来，然后是花瓶，李椿跪在地上，茶杯砸在她的头上，花瓶重重撞向她身体，又从她的肩胛处跌落，碎在脚边。

    公主罚她跪在花瓶碎片中，不准起来，除非谢夔回来。

    白妈妈劝她找人要紧，全府的小厮丫鬟们出动去找谢夔，从西院找到沈家，又去了庆王的府邸，大城翻了个遍，一圈下来，谢夔仍未找到。

    李椿跪在碎片中，尖利的碎片划开她的衣物，戳进肉里，有血水流出，混杂着她的泪水渗入泥中。

    一声惊雷，夏天来了。

    李椿在春天的开始有了家，在春天的结尾失去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