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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后风波

    延康三年的九月尾,雾冷风轻,鸣螀颓墄,京城迎来第一场寒流。飞霜在夜间悄然弥漫,金明池趁势浮起芦絮,三两只金腰燕翩跹而起,轻俏地落在宣德楼的梁檐。

    天还未亮,幽寂的庭院仿佛可以听见落叶缱绻私语的声音,随着最后一盏灯烛湮灭,坤宁殿的暖帘被一位道姑模样的人掀开,绵密的细雾顷刻朝她涌去,淡化她清癯孤傲的面容。

    送行的素轿停在院落中央,陈都知已经恭候多时。依照祖制,被废的嫔妃娘子不能乘轿出宫,但宋繁樱是今上在潜邸时明媒正娶的嫡妻,又做了多年国母,即使今上百般不愿,也要全了她的体面。

    轿子穿过狭窄的内廷僻路,准备从西角门出宫,一声尖厉地嘶喊划破黝黯的天幕,吓得轿夫寒毛卓竖。

    “孃孃!”

    陈菀菀扑在轿前,她没有梳妆,任由长发胡乱地飘零着;没有更衣,素色内裳拖曳在潮湿的砖石上;再细细看去,她甚至没来得及穿一双合脚的鞋。

    她悲怆地啼泣,肩头不断起伏耸动,大约是确认了轿内的人不会有所回应,陈菀菀用袖口狠狠擦拭了红肿的眼睛,咬唇止住涕泪,随后找出一只坠着朱红穗子的香囊递进轿帘,“这是我在大相国寺为孃孃求的平安符,孃孃带着吧。”她露出瘦弱的骨架,纤细的手指只需轻轻一折就会断掉。

    只是她举了许久,宋繁樱也没接下,反而语气嫌憎:“陈菀菀,你是我的孽债。”陈菀菀一怔,失意地缩回递出的手将香囊掩于身后,不敢再抬首。

    陈都知怕再耽搁下去宋繁樱会说出更伤人的话,急忙示意轿夫启程,陈菀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行至迎阳门附近被一个趔趄绊倒在地,裙摆不合时宜地裂开一条口子。

    狼狈的一幕,被赵栖全程目睹,只不过他的左眼毁于年少时的一场意外,现下只有右眼可以正常瞻览,所以看得并不真切,唯有异于常人的听觉,使他获知了方才的一切。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人是政安公主么?”

    提灯的小黄门是新拨来御前侍候的,听见赵栖问话只知一个劲儿点头,显然对波谲云诡的局面茫然不详,“说来公主也是可怜,才接回宫里没几天就又要跟生母分别,搁谁心里能好受呢。”

    “依我看是祸因恶积,报应而已。”赵栖有意拔高音量。

    小黄门不敢接话,屏声凝视远处的孤影,而她似乎听见了赵栖的恶言,起身朝他们走来。

    赵栖也不动弹,静静等待她的到来。

    在距离赵栖还有二尺远地地方,陈菀菀停住了脚步,垂在身侧的小拳圆圆鼓鼓,似是包裹了什么东西。

    赵栖眯起右眼试图获悉她的举动,但陈菀菀没有给他机会,迎面而来的石子儿仿佛长了眼睛,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的前额骨,当即隆起一个大包。

    小黄门见状挡在赵栖身前:“公主不可鲁莽!赵相公才陪官家下了一夜的棋,等天亮了还要上朝呢!”

    “相公?”陈菀菀讥笑:“分明是佞臣!”她又向前逼近数步,赵栖则从容地示意小黄门退下,二人的距离逐渐缩小,他们看清了彼此的脸。

    可惜赵栖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他的右手就被陈陈菀菀啮噬了,她的动作总是令人猝不及防,不管是扔石子儿还是咬人,都恨不得要对方的命。

    贝齿深入皮肉,仿佛要将他的骨头咬断,赵栖赫然大怒,一把扣住她的脖子迫使她窒息松口,“如果你想试试你的脖子和我的手骨哪个更容易断,我不介意奉陪。”说着,他又加重了力度。

    在赵栖的扼制下陈菀菀不得不松了口,血糊糊的碎肉挂在齿间,她挤出冷涩破碎的声音:“赵栖,你个说话不算话的小人……你答应我会放过孃孃,为什么还向爹爹进言废黜她……卑鄙龌龊……你不得好死……”

    她小脸煞白,几乎无法呼吸,只得举起双手拼命挥打,一下一下落在赵栖的肩头和胸口。

    “你再敢动一下,宋氏命不保,你妹妹也会被送到庵子里。”

    听到“妹妹”二字,陈菀菀终于变得不那么激愤,在险象环生、燕巢危幕的深渊里,那是她唯一的慰藉。陈菀菀收起情绪,努力放缓呼吸,湿漉漉的眼睛睁开又阖上,可不管她如何强迫自己,那种从骨子里滋生出的凄寒都无法化解,一寸一寸摧陷她的胆气。

    赵栖以为是刚才的话吓坏了她,亟亟松开下劲的左手。在气势的压迫下陈菀菀盘跚后退,她擦干唇边的血迹,切齿道:“赵栖,你迟早会得到报应!”

    “那公主毁了我的眼睛,该得到什么报应呢?”

    这个问题无疑触及到了她心底最敏感的畛域,陈菀菀惨淡的脸儿爬上一丝惊怯,她睖睁老半天,咕哝着:“大不了你也毁掉我一只眼睛好了。”

    僻静的角落,想要做到听不见一个人的低语实在太难了,即便陈菀菀口舌含糊,赵栖也听得清清楚楚,可他偏要装作一副没听清的样子追说道:“不如公主嫁给我,咱们一笔勾销,如何?”

    “做梦,我就算死在刀枪剑戟之下,也决不会嫁给你这种误国欺君的奸臣!”撂下这句颇有骨气的话,陈菀菀落荒而逃,生怕再晚走一步赵栖会说出更加猖狂的话。

    赵栖是奸臣,乃朝野皆知的事情。

    细数其政绩,寥若晨星;缕述其罪愆,则不知凡几。

    上位仅三年,便先后放黜昭文馆大学士苏宜怀、中书侍郎崔继清、光禄大夫王彦咏、刑部尚书葛景文、同知枢密院事肖晞以及大理寺卿沈绪等重臣,罢免五品及五品以下官员二十六人。

    每迁谪一人,便由自己的党派补上。

    此次的废后事件,俨然也在赵栖的盘算之中。

    —

    陈菀菀是在半月前的一个雨夜寻到宰相府的,她穿着不合身的藕灰色宫装,手里攥着一块儿不知打哪儿摸来的令牌,水漉漉的裙角裹满泥痕,整张脸被雨水洗濯得寡淡惨白。

    这副模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她是偷跑出来的,赵栖方要出言讥讽,就见陈菀菀直截了当地跪下叩首:“求赵相公高抬贵手放过孃孃。”她伏在赵栖脚边,全然抛弃了金枝玉叶应有的骄傲。

    或者说,她在赵栖面前根本没有骄傲。

    短暂的诧愕并未打消赵栖的仇意,他不屑地冷嘲:“公主纡尊降贵向我求饶,岂非要折赵某的寿?”

    陈菀菀抬头凝视他的眼眸:“只要赵相公肯放过孃孃,我愿承担一切罪尤。”

    雨声闹嚷嚷地长起来,半开半合的窗子频频渡进阴风,赵栖半俯着身子靠近她,她梳着宫女样式的小盘髻,素净的面容不施粉黛,唯一露脚的是发间别着一支岫玉簪。

    “公主所说的承担罪责该不会是想趁四下无人暗杀赵某吧?”赵栖猛然捋掉她的发簪狠狠掷出去,只听玎珰一声儿,光洁细腻的簪子瞬间支离破碎,“难道公主没听说过,求饶的时候要脱尽簪珠发饰么?”

    青丝倾泻,陈菀菀扯住他的袍衫,声音颤得失去韵律:“我可以赎罪,求相爷放过孃孃。”

    她这般称呼他,姿态卑微如蝼蚁。

    “公主言重了,下官怎敢让您赎罪,您不算计臣的性命就是天大的恩德了。”积滞多日的怒气催生出无数句刻薄话语,赵栖恨不能一句一句地说给她听。

    夜雨寒凉,陈菀菀的关节开始隐隐作痛,自六岁那年被送进尼姑庵,日日等待她的都是繁重的苦力劳作,数年来的磋磨让她积累了一身与年龄不符的病痛,风湿是其中之一。

    她拼命屏息压下入骨的阵痛,一如往常那样不敢出声。她以罪女的身份入庵,世人拜高踩低的癖气到了尼姑庵也不能免俗,所以她成了最低微的存在,人人都可以寻她宣泄出气。起初她会呜呜咽咽地哭,但她哭得越狠受到的惩罚就越多,久而久之她变得沉寂麻木。

    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回宫,更没想到她在回宫的次日就听到了赵栖主张废后的消息。

    她怕,她怕孃孃被废以后,她再被送回那个暗无天日的庵子里。所以她铤而走险,在他喝的茶里做了手脚,殊料被赵栖一眼识破,加快了废后的进度。

    赵栖用力将袍衫向后一拽,陈菀菀的身躯随之匍匐,书房的地毯是由西州回鹘进贡的驼绒所制,宽厚柔软,陈菀菀蜷在上头,没有力气起身。

    痛意此消彼长,肘、腕、膝、踝、趾,轮番发力,她几乎要团成首尾相连的球。

    疼痛与后起的高热吞噬她的神智,清莹的双眸蒙上薄纱般的灰,拼命地捕捉那一缕袅袅飘曳的烛光。赵栖察觉到她的反常,抬手试探她的前额,却听她气若游丝地乞怜:“不……不要打我……我不敢跑了……”

    赵栖陡然变得面色凝肃,双手不受控制地揽她入怀,陈菀菀身子一动,拢回些许理智:“不要废了孃孃……”赵栖默而不语,月白的衣襟被她水涔涔的头发蹭湿,怀里的人骨瘦如柴,只需双臂轻轻一托就能将她抱起。

    陈菀菀顺手勾住他的脖颈,柔声哀婉:“相爷……”赵栖步履一顿,陈菀菀喃喃重复,一声又一声,逼得他忍不住呵斥:“闭嘴!”

    陈菀菀果然不再出声,整张脸埋在赵栖的胸墙,能够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

    待赵栖把她安置妥当,陈菀菀已经意识涣散,眼前走马观花般浮现出久远如前世般的画面,那是与赵栖初识的暮春,风细柳斜,黄莺扑到了她的纸鸢,落在了赵栖的门前。

    僻静的寝阁摆着两座青釉炉,燃着精心调制的降真香,香雾缓腾不绝,陈菀菀恍恍惚惚地睡去。郎中得了传召漏夜赶来为她诊脉,半梦半醒间她听到有人在说话。

    “这位姑娘先天患有心症,加之重荷劳作多年,长期居住在阴冷潮湿的地方,必然会得风湿。风湿无法根治,只能外敷内调用以缓解。”

    是有人在跟她说话么?陈菀菀很想睁开眼睛探知一二,但浑身酸软无力,浓烈的倦意紧紧包裹着她,之后再有什么声音便听不到了。

    这一觉睡得绵长,醒来已是将午之时,赵栖上朝未归。

    有婢女为她送来洁净衣物,是与她昨日穿的一样的宫女装,且比昨日的合身。

    稍后又有人端来药汤,陈菀菀闻之愁眉不愿就饮,婢女把果脯推到她面前,柔声道:“相爷说姑娘怕苦,要配果脯一起吃。相爷还说,若姑娘乖乖饮药,昨夜的事便有得商量。”

    陈菀菀深吸一口气,抱着壮士断腕的心态捧起药碗一饮而尽,连碗底的药渣都没剩。她赶忙往嘴里塞了几块果脯,借口要喝蜂蜜水把婢女支开,逃也似的回了宫。

    接下来几天后宫平静如水,陈菀菀以为赵栖改变了主意,岂料九月二十八,废后的消息有如惊雷传遍九州四野,陈菀菀再去寻赵栖,却被他以政务繁忙为由拒之门外。

    再相见,便是宋繁樱出宫前的肃寂清晨,她在迎阳门外砸伤了赵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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