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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二)

    王洵乐惊了,立即挣扎:“官人,官人,我犯了何罪?”

    “有人举证尔等舞弊,汝随衙役往大理寺走一趟,若真无罪,自能断明清白!更何况,你屋里还死了一个人,总该问审!”

    她快冤屈死了,她敢对天发誓,她若是舞弊,她女大无胸,明日便长小唧唧!

    她只是……只是给了考官一些好处,让她躲过科举验身。

    顶多,顶多也只是贿赂而已啊!

    但是,若被查出了女儿身,性质好像比作弊还严重?

    王洵乐慌了,蹬着腿子挣扎:“官人,官人,我真的没有舞弊,我可以把科考所写文章一字不漏地背给你听!我与那吴凤章不认识啊!甚至没打过照面!官人想要什么信息,我把科考那天,贡院所有情况都告诉您,但求官人不要抓我!”

    然而陆之箴不理,衙役也不松手。

    红蕖也慌得不行,四处求饶,甚至跑到屋里给赵祺昱磕头。

    然而,赵祺昱只是扯下毯子轻抛到一旁圈椅上,动作潇洒中带着几分嫌弃,而后起身,皂青靴刚好踩到王洵乐的浴巾上。

    他也不回避,两只脚毫不客气地一前一后地踩上去,像踩在王洵乐的脸上,便这般飘然离去,对红蕖的哀求置之不理。

    聂云成和孟昭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

    大王显然对被按在水里一事心存不快,以他眦睚必报的性子,不对这名书生做点什么已属克制了。

    更何况这一月以来,本是多事之秋,三皇子越王赵祺濂有意暗算大王,也让他恻悱。

    御史台的匿名信便是越王亲信所递,越王可能没想到,大王这么快便查清楚了。

    少时大王与越王关系亲密,视若同母兄弟,然而随着年龄增长,越王野心不小,便也对兄弟心存嫌隙了。

    尤其陛下几次委以大王重任,大王履立奇功,一月前更是被拔擢为开封府尹,越王越发没有兄弟之情,每每相见均是讥讽。

    只因为五代遗风——皇子为京都府尹,传为储君之兆。

    五代时局混乱,朝代更迭频繁,国中不一定及时立下储君,而继位的国君,前身多为开封府尹,便有此风气。

    当年太宗皇帝、道宗皇帝,和今上英年早逝的兄长——追封的懿德太子,曾经皆担任过开封府尹。

    如今陛下虽然早已立了太子,可惜太子流连于古籍书画,玩物丧志,无心江山社稷,陛下似乎不满已久,如此情境之下,陛下却提拔魏王为开封府尹,难免令人多想。

    初得闻主上擢升开封府尹之时,他和孟昭欣喜,孟昭年轻气盛,忍不住对主上恭维了几句,却引来主上呵斥:“孟昭,你倒是很喜欢当活靶子,不若送你去三衙演武场供人操练?”

    他和孟昭便不再吭声。

    只是他们也想不到主上为何把好不容易查到的线索告诉陆之箴。

    主上对陆家,向来是不信的。

    当天夜里,同时有两封密函传进了福宁殿,和延福宫。

    皇帝和文太后同时从自家线报手中接收到了有关大理寺的情报。

    *

    人倒霉的时候,当真喝水也塞牙缝。

    王洵乐觉得,她倒霉透了!

    大理寺堆满了士人,她都不敢数,只看了一眼都可以预估不下百人,她以为这般规模,得审个几天几夜了,只是不晓得明天省榜还发得不发。

    然而这衙门的办事效率远远高出她的预期,卯时刚过便都审完了!

    上百个人,一夜、审完了!

    据说陆之箴用了两个方法,先是给卷子,让士人把考场的答案重新书写一遍,交由参与贡举的书铺审核,笔记及内容大致相同者轻审,无疑者可直接释放。

    有疑异者,按关联性两两分为一组单独审问。毕竟作弊的,一主笔管着若干人,答案总是相似的。

    组内主动揭发者,从轻发落;若一方交代一方隐瞒,交代者轻罚,隐瞒者两倍加罚;若都不交代,直接三倍重罚。

    人性是最不值得考验的!

    且书生都是软骨头的,如此威慑之下,全都招了,相互检举之众,详断官和主簿都忙不过来。

    就剩下王洵乐等七八个人没有着落,被视为独自作弊之人,留后复审。

    辰时一刻,王洵乐挨了一夜正饥肠辘辘之时,陆之箴和赵祺昱姗姗来迟。

    这两人居然一同出现在她的审讯室,她何德何能?

    后来一想,魏王为开封府尹,在他管辖的地界发生这么大的事,过来陪审也是合情合理?

    详断官控诉:“陆长官,此人油嘴滑舌,极难盘问啊!”

    王洵乐道:“官人,我可都据实招来啊!卷子也写了,几位官人都看了,也未察异常啊!”

    详断官不理,又哭诉:“牙尖嘴利、引经据典,企图蒙混过关,就是不说实话!”

    感情她被详断官当成了最难对付之人?可她确实清白啊,还要怎么“坦白从宽”?

    “可怜下官遵上司之言,不能刑讯逼供,盘问得肚子都饿了!”

    正说着,衙役给几位官人送来了朝食:烧饼、重阳糕、煎白肠、炒肺、五味粥,居然还有她最爱吃的软羊面。

    东京城的烧饼混着猪肉韭菜,平时闻着臭,这时候香得不行,直勾人肠肚,王洵乐只觉得口水如决堤河水,都快拦不住了。

    详断官、主簿和连夜值守的衙役都去用膳了。

    赵祺昱与陆之箴不吃,款款入座,冷眼审视。

    赵祺昱精气神还好,陆之箴虽然神情炯炯,但眼里已经冒出红血丝,显然是连夜审案的结果。

    “想吃?”陆之箴问。

    王洵乐疯狂点头。

    “好好招了就能吃了!”

    王洵乐立即又嚷嚷:“官人,我都招了,你们抓的是舞弊,我已经证明我没有舞弊,为何为难于我?”

    陆之箴猛然拍了桌面,声音怒而威严。

    “涉案人员该交代的已然交代清楚,舞弊之人除去替考者,便多为过堂不解衣者。你既没有舞弊,当时唱号过堂之时为何没有解衣⑴,可有如实交代?”

    厚厚的笔录被弹震而起,有几张歪斜滑落,王洵乐瞥见落款之处已然签字画押。

    大理寺刑讯手续,过了详断便是其他官员进行录问复核,倘若录问时,犯人口供如详断时一致,便可盖棺定论,签字画押。

    倘若犯人翻供,则需移交刑部、审刑院,甚至御史台等其他法司重审,称“翻异别勘”,也是为了避免刑讯逼供、冤假错案的发生。

    既已见画押,说明其他嫌疑人已供认不讳,他们已经审得差不多了!

    原来他们纠结的是她不解衣一事么?

    可这也是她的死穴啊。

    当初她的确没有解衣,但,她没有作弊啊!而且这本也合法!

    大颍科举虽较于隋唐日趋严格,但也处于尝试阶段,且因国朝右文,对士人十分礼遇,历代先皇即便几经变革,也不全是要求“解衣搜阅”的。

    比如道宗朝景德年间,曾十分严格地要求一律“解衣搜阅”,可到了祥平年间,道宗陛下又觉得此法太严,且令读书人当庭袒露乃“失取士礼”,便又取消了,只是遍搜全身,有疑者才命脱衣检查而已。

    只是,许多考生为了自证清白,在过堂之时,即便庭吏无要求,也可能会主动解衣袒视。

    因她胸前缠着布条,衣着相较于其他人偏厚重,可能在庭吏搜身之时,有被要求解衣的风险,但倘若庭吏不在意,她即便不主动解衣也无可厚非。

    为把风险降至最低,她还是提前暗通了主司吴凤章,再由吴凤章打点庭吏,验号过堂之时,庭吏草草搜身了事,她也不用解衣。

    却没想到,此举被他们当成了最大疑点!

    她原没有作弊,如今却因多此一举而被提审。

    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王洵乐仍是狡辩:“我的白号⑵皆盖了红印,已是验身合格,解不解衣又有何关系?哪条法律规定必须解衣?”

    “呵,礼部试红印为防仿诈,皆采用特殊红泥炼制,所盖红章只有三日保持朱红色,过了三日便发黑陈旧,所盖时间不同,色沉愈不同。”

    陆之箴扯起嘴角冷笑,“你的红印与其他考生色泽不同,倒也巧了,其他舞弊者也都盖了陈旧红印,况且吴凤章府中搜出了你的名帖,你既不认识吴凤章为何递名帖求见?”

    陆之箴把她的名帖、白号和其他考生的文书扔下来给她看。

    对比差距有点大,委实尴尬。

    她那红印提前盖好的,的确为了与庭吏对暗号之用。

    但她仍狡辩:“红印皆是当天所盖!那日五更天便入了贡院检验,几千人,前后相差了好大半日,色泽当然有所沉淀,你怎么凭空说我是提前盖好的?”

    想到了什么,她又赶忙补充,“况且去年十月第一批贡举人入京,礼部给办了鹿鸣宴,小生来得早,也参加了,据说是吴内翰⑶受诏主办的,小生不过随众人往宴会递了名帖,因此被吴内翰收走了!当时礼部还未遴选主司,小生无未卜先知的能力,如何得知他乃事后的主考官,这难道也成了疑点?”

    陆之箴不理会她的解释,气定神闲轻哼一声道:“你不愿交代本官也有法子,此次舞弊手段精巧却不算复杂,无非采用古法密写术的手段,即以矾石伏字于衣⑷,水干则无色,遇茶水显蓝色,倒是十分聪明,却不知矾石极易损伤身体,过量触及则肌理皲裂、数月不消肿。你有没有作弊,把你衣服扒了,查验一遍可全都清楚!”

    王洵乐大为震惊,她没听错吧?他要扒了她的衣服?

    适时,不远处审讯室传来哭喊:“简直是禽兽之举!有辱斯文!混账之行!快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啊!”

    远远瞥见有个被扒光了衣服的书生被衙役拖拽出去了,王洵乐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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