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

    时间似是被绷成一根紧而利的弦。

    云暄话音刚落,便觉这根弦一拨,接着手掌下的一颗心猛然剧烈跳动起来。

    她在模糊成一片的背景中对上那双闪着怒意的灰蓝眼瞳。

    不再是那种冰冷的,嘲弄的,像是暴雨前天空的阴沉怒意。

    而是瞳孔深处迸出的一点火星,然后很快同喜烛那可笑的火光粘连成一片,席卷着烧尽所有理智。

    她感到一只手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

    “……云暄!为了他你竟能做到如此地步吗!”

    “你就、你就——!”那近在咫尺的声线却在猛然拔高后失了气力,拖出一两分苦涩的尾音,“你就这般喜欢他吗……”

    粗重的呼吸洒落在云暄耳畔,带着一点酒气,分不清是谁的,只纠缠着升腾,熏得云暄眼尾更红了几分。

    她却觉一切都那样遥远,连声音都模糊起来,只有掌心下盖住的那颗心敲得这样响,这样响,震得她指尖轻颤,震得她的心也挣扎着好似要脱出胸口。

    “喜欢吗……”云暄下意识地轻声喃喃着。

    如她这般只会给身旁之人带来不幸之人,还有何资格去谈什么喜欢呢?

    “事到如今,还有何意义呢……”云暄双眸有些愣愣地发直,大颗的泪珠却不自觉地顺着脸颊滑落,只留下两道细细的水迹。

    那颗如鼓擂的心跳出她的手心。

    而被攥着的那只手腕一痛,似是被对面之人用力压了下去。

    “哈哈哈,他不过是离了京,你便连世家嫡女的傲骨都丢了吗!”声音的主人一双手钳住云暄双肩,字句间不知是痛多些,还是怨多些,“云暄,我竟不知——”

    然而接下来的所有话却被对面传来的笑声堵了回来。

    那笑声这样轻,轻得徐明霁险些错过。

    那笑声却又那样沉,沉得徐明霁无论如何也托不起。

    云暄面上笑着,颊侧却不断有眼泪落下。

    大抵是将才饮下的酒全都从眼底流出来了罢,她想。

    云暄也不知自己是何处偷来的勇气,她只觉心头涌出一股疼痛却热切的冲动。

    挣开怔愣着的徐明霁的手,云暄伸手死死扯住他胸前微乱的衣襟,踉跄着向后退去。

    他要她痛,她便要他同她一同痛。

    “这不正是徐大人想要的吗?又何必这般惺惺作态。”

    蒸腾的酒气推着云暄盯着那双灰蓝眼瞳,然后抬起下颌吻了过去。

    她拽着徐明霁一同倒在被褥上。

    血的腥锈味在唇齿间蔓延。

    而云暄并未闭眼。

    ……

    这大抵根本称不起一个吻。

    云暄脑中仍是一片混沌,她想起重病缠身离不开药的娘亲,她想起身陷囹圄冤罪压肩的外祖父和大表兄,她想起裴青未卜的前路,还有裴缃止不住的泪。

    她想起初见时的徐明霁。

    看着那双一瞬间微微睁大的灰蓝眼瞳,感受到对方的僵硬,云暄甚至想要畅快笑出声来,随着流不尽的滚烫的泪,伴着诉不完的恨与怨。

    在某些不可言说的罅隙间,她也曾奢想过如若徐明霁真的能金榜题名,銮殿高中,他们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微渺的可能。

    而一切终究成了这般局面。

    徐明霁并未同云暄想象中的一般甩开她,抑或是嘲讽着再次出口折辱她几句。

    云暄只感到片刻的怔愣后,她的下颌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捏住,然后便是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徐明霁的指尖分明那样凉,唇却那样烫。

    喉间溢出一两声微弱的呜咽,云暄看着上方之人凌乱的发,通红的眼,下意识地眉心微微蹙起,动作间却又晃下眼角两滴晶莹的泪。

    云暄紧紧闭起双眸,她将所有自尊悉数踩在脚下,微微仰起脸恍若一个虔诚的祭品。

    她将自己双手奉上,一句话也不说。

    那微弱的呜咽却如惊雷般响在徐明霁耳畔,他看着身下阖起双眸的云暄,绯红的眼尾是未干的水迹,领口在推搡间微微散开,隐约可窥见一段白皙精致的锁骨。

    徐明霁猛然回过神来,他颤抖着眼睫松开身下之人。

    他明明再清楚不过,云暄恨他。

    更不愿见他。

    喘着气狠狠闭了下眼,徐明霁略显狼狈地直起身来,他看了眼深深陷在柔软被褥间,从眼角红到耳根的云暄,一咬牙转身离去。

    “……伺候夫人洗漱休息。”声线模糊却阴沉。

    被一个人留在屋中的云暄远远地听得徐明霁似乎将原本退下的侍女又唤了回来,她软着手脚躺在榻上,良久才转身拥着锦被将一张脸整个埋进去。

    一同埋进去的还有无声的恸哭。

    ……

    鹤影被徐明霁沉声唤住时便是心中一沉,瞥见徐明霁微乱的衣衫和阴沉的脸色时更是不安起来。

    不敢再看的鹤影低下头,而徐明霁的吩咐更让她大惊。

    “你便是那个夫人带过来的陪嫁丫鬟,去伺候夫人洗漱休息。”

    洞房花烛夜,新郎官却不宿在新房中。

    在鹤影心中自是觉得宰相这个姑爷比不上温和知礼的裴家嫡长子,可如今万事已成定局,徐明霁这般分明就是打她们家小姐的脸,在这个数不清的眼盯着宰相府盯着云家和林家的时刻,鹤影不敢想明日起这燕京的风言风语能传成什么样。

    然而等鹤影再抬起头来,只能看见徐明霁远去的背影。

    若是刚才在房中二人发生了什么不愉,那小姐……

    鹤影越想越是担心,当即再顾不得其他,飞快往新房跑去。

    “小姐!”

    鹤影担心焦急的声音传来时,云暄已是恢复了冷静,只是面上眼角仍是一片红。

    她挺直着腰背坐在榻上,虽然垂着眼,却仍能看出哭过的样子。

    鹤影看着云暄同样凌乱的衣衫,心疼地握住云暄的手:“小姐,您受苦了,奴婢知道您不愿,可是……”

    后面的话鹤影再说不下去,她知道若是刚来便得罪了徐明霁,她家小姐的日子只会更难,可是她也同样清楚云暄心中的屈辱和难堪,于是这劝解的话便再吐不出半个字。

    而沉默着的云暄闻言只是苦笑。

    鹤影的担忧她再明白不过,只是鹤影知道她的不愿,却不知晓,徐明霁也根本不愿碰她。

    他就是要她从高高在上的嫡女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涂了蔻丹的指尖刺入白皙的掌心,云暄松了全身的气力向后靠去。

    徐明霁不会放过她。

    带着纷乱的思绪睡去,直至清晨的微光抚上眼睑,云暄还有些未醒的恍惚。

    而此时昨夜她灌下的那壶酒才显出它的威力来,云暄皱着眉揉着额角,却仍无法缓解半点头痛。

    鹤影一边伺候云暄梳洗,一边询问道:“小姐,奴婢待会让厨房熬点醒酒汤过来吧。”

    抬手摸了摸盘上去的发髻,云暄再次意识到,她早已不是未出嫁的姑娘了。

    如今的她,是徐明霁的妻。

    垂眸掩住眼底思绪,云暄淡淡应声道:“便同早食一道送来吧。”

    不过提及此,云暄才想起眼下她已身在宰相府,昨日顶着盖头匆匆忙忙地便被簇拥着送进了新房,她对这宰相府并不熟悉。

    徐明霁娶她本不过是为折辱她,想来她这个宰相夫人也不过只是个名头罢了。

    云暄正暗忖着该要如何才能理一下宰相府的地形,却听得外面传来一声恭敬却毫无感情的声线。

    “小人是这相府管家,特来给夫人请安,请问夫人可起身了。”

    一旁的鹤影闻声顿时警觉地直起身来透过窗子朝外看去。

    窗外那人一身灰,弓着腰看不见脸,听着声音却已是不年轻了。

    云暄神色不动一派冷静,示意鹤影将那管家引进来。

    昨夜徐明霁同她不欢而散,并未宿在房中的消息怕是早已在府中传出,今日这大清晨的却有管家巴巴地来给她这个一看就不受宠的宰相夫人请安,怎么看都透着一点奇怪。

    在椅子上坐定时,云暄才抚着袖口,神情淡然地看向下方行礼的灰衣人,面上不显,心中却觉得哪里隐隐有些维和。

    “小人李和见过夫人,夫人刚来相府恐怕对府中一切还不熟悉,大人吩咐小人今日带夫人走一遭。”李管家瞧着已近知天命的年纪,动作间却显得极其干练,无论是言辞还是行礼都挑不出错处。

    云暄压下心中那一点违和,虽不知徐明霁是做何想,但这确是当前她所需要的。

    轻轻颔首应了声,云暄又转而问道:“……那敢问大人去了何处?”

    李管家似未觉云暄对徐明霁极其生分的称呼,只公事公办道:“回夫人的话,大人一早便有要事出了门,只交待夫人自行用饭便是。”

    对此云暄并不十分意外,然而她想起前夜徐明霁衣襟上带着的那抹肃杀血腥气,却忍不住更是忧心牢中的外祖父。

    “夫人面色似是不妥,可需小人请大夫过府一看?”

    李管家淡漠的声音唤回了云暄的思绪,她略略收了收面上的神色,只抬手道:“无事,不是说要熟悉相府吗,这便起身吧。”

    “是。”李管家低头俯身,引云暄向外走去。

    这宅子已是有些历史,似乎是前朝建的了,所幸没有毁在战火中,而后又在徐明霁授官宰相时,由景帝御笔亲自赐下以示褒奖。

    无论是栏杆还是斗拱,何处都可窥见古朴痕迹。

    而中庭里甚至长着一棵不知已是过了多少寒暑的银杏。

    宅子的确是个幽静的好住处,然而随着李管家无甚情绪的平声叙述走过这相府中每一处房屋时,云暄却顾不得欣赏什么美景。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宅子实在太空。

    空得诡异。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